昏迷的前一刻,沈搖光視線模糊地睜開眼,正好看見了這人緊抱著他的手。
骨節分明,青筋縱橫,看起來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
而就在那隻手的無名指上,一顆亮晶晶的東西赫然撞入了沈搖光的眼睛裡。
堂庭山萬年玄水玉所製的指環,普天之下僅此一枚。
那是一枚儲物用的須彌芥子,也是沈搖光父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百余年來,他一直隨身攜帶,攢下的靈石積蓄和天材地寶全在裡面,從不輕易示與旁人。
如今竟出現在了商驁的手上。
行,他這位徒弟,欺師滅祖、為患四海、擅用禁術、殺人奪寶,算是五毒俱全了。
沈搖光從沒覺得自己這般倒霉過。
第6章
夜幕垂垂。
九天山的膳堂今日才剛建成,是商九君以真氣在一座空山上平地而起的樓閣。
膳堂內靜悄悄的,十數個身著宮裝的人站在灶台邊沉默待命,一眼看去,便可見是十來個一動不動的鬼修。
當年,鄞都皇城內有上萬名宮人在那夜被殺,商驁將整個鄞都城復活,也能夠輕易找出可以負責沈搖光起居飲食的人。
但是……
商驁煩躁地按了按額角。
是他疏忽了。復活的死人身上陰氣太重,混合到他們所做的飯食之中,沈搖光如今的凡人之軀根本消受不了。
鬼修們靜靜立在那裡,等著他的處置。
他們確實聽從命令,也絕不懂得背叛。但情感不全的人並不懂人如何做出判斷,行事隻知聽命。
片刻,商驁抬了抬手,一邊單手卷起寬大的廣袖,一邊目不斜視地徑自走向了灶台。
“滾吧。”他說。
滿房的鬼修得了命令,頓時魚貫而出。
透過窗中的燈光,偌大的膳房裡只剩下了灶邊那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卷起衣袖,拿起刀具,在案前熟練地忙碌起來。
恍如多年之前,單薄修長、心懷鬼胎的少年,在雲霧嫋嫋的道家仙山擱置多年的東廚中忙碌了半夜,燒壞了不少靈谷靈植之後,故作懵懂地將一碗簡單的陽春面奉到了仙君面前。
仙君的臉上果真露出了些許詫異,少年恰到好處地面露羞窘,便上前要將那碗面捧回。
他想展現自己赤忱純孝、知恩圖報的“本性”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隻消事了退場便可。
但仙君卻在此時開了口。
“你素日要上早課,不必早起勞神。”仙君語氣平淡。
少年面上恭順乖巧地應是,但心底卻一片不以為意的冰涼。
這些不值一提的傻事,對仙尊來說自然算不得什麽。但他知他該做,否則目下無塵、高高在上的仙長,怎麽會記得自己前些日子隨手撿回的一條流浪狗呢。
他心下清明涼薄,卻不該在這時抬起了頭。
那一日,他第一次看見了仙君面上露出的、微不可聞的笑意。
那是山巔消融的白雪,雖只有細微的分毫,卻清晰可見乾淨冷冽的融雪化作水珠,在日光之下折射出熠熠的清光。
“不過,聞起來倒是清爽可口。”他聽見了仙君的聲音。“東廚許久未用,可有燙到?”
燙到了。
卻不是教灶中跳躍的火焰燙到,而是被那冰雪初融,清潤又柔和的光芒燙到了。
少年眼睜睜看著仙君拿起了玉箸。他訥訥地收回目光,發不出聲音,只剩下搖頭。
而那縝密冷靜、涼薄多疑的心裡,也只剩下了空蕩蕩的一件事。
他喜歡我做的飯。他想。
——
以血契豢養鬼魂為倀,威懾六界,圈禁尊長,還侵吞了他的財寶。
即便不想,沈搖光也不得不承認,他似乎真教出了一個為患天下的好弟子。
沈搖光沉沉地昏了過去,不知多久之後醒來時,四下燭火搖曳,窗外已是黑沉一片了。床前只剩下言濟玄,正靜靜地為他熬著藥。
……竟是又將他救活了?
沈搖光一時不知商驁究竟要做什麽。
看到言濟玄轉頭來看他,沈搖光緩緩歎了口氣,說道:“勞你費心。”
“仙尊客氣。”
沈搖光之前也與言濟玄的師尊有過來往,算是君子之交。此時看到對方的首徒被圈禁在這裡,為他開方熬藥,沈搖光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我記得,你師尊收你為徒之前,你便是行醫的,不想如今又做回了這個。”
聽到這話,言濟玄明顯愣了愣。接著,他低了低頭,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些許。
“仙尊記性真好,我如今也算重操舊業了。”他說。“當年我在外行醫,幸得遇見師尊,看我頗有天資,又讚我救苦之心,才成今日之我。”
不知怎的,沈搖光覺得他的表情有些苦澀,像有什麽話哽在喉頭,說不出口。
想必也是。正道弟子,若不是受人脅迫,怎麽會替商驁做事?
“你師尊確是心懷懸壺濟世之心,仁心仁術。只是不知,你師尊而今可還好?”沈搖光說。
言濟玄輕輕抽了抽鼻翼,繼而笑道:“多謝仙尊讚譽。若師尊知您安然無恙,必會欣慰。”
他雖笑著,眼眶卻有些紅,也避開了沈搖光詢問他師尊情況的話。
沈搖光見他不想說,就也沒再多問,此後二人便再無話說。言濟玄煎好了藥材,讓沈搖光喝下,又探查了一番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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