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逢秋慣常嬉皮笑臉,華胥與他相處這麽久,有時候也難以分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能是因為少將軍確實不通人情世故,也有可能是這人外表疏朗,本性內斂,對所有人都抱著一層警惕。
隻這一次,他從他被河邊燈火映亮的眼睛裡,看到了披肝露膽的真誠。
少將軍忽然問自己,修行者這一世,孜孜不倦,上下求索,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為了更高的境界,為了更長的壽命,為了飛升,為了光宗耀祖,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
華胥家有一句話,是百年前的一位的先輩,立於兩軍陣前,披傷浴血,嘶聲向天,自此在封魔疆廣為流傳——
以身禦萬敵,以劍迎天地,足下三萬裡,我輩當死祭。
千千萬萬代的華胥族人為這片土地前赴後繼,他們終身鎮守封魔疆,從呱呱墜地開始,到黃土一抔,他們的責任與生俱來、至死方休。華胥家的嫡系,每人有一幅肩甲,那不是為了行軍,更不是為了好看,那是華胥家千千萬萬的先輩在提醒他們:記得你肩上的責任。
華胥從很早以前就知道這幅肩甲的寓意。
但在這一刻,他忽然明白,為什麽有那麽多人甘願將自身生死置之度外,護衛遠在天邊素不相識的黎民俗客。
他們護衛的不是人,是這個人間。
這盛世山河中,有他們的故友,有他們早已嫁作他人婦的愛人,有曾經共同遊歷的山川,有驚鴻一瞥的他山雲霧,這人間在,他們的念想才在。
從醒來至今,少將軍一直渾渾噩噩,他對這座山、這群人都沒有切實的感情,每天走路都好像走在雲端,他不動聲色,心中心心念念的卻都是回封魔疆,可就在剛剛,他看見了謝逢秋的眼睛,他從一個過分親昵的稱呼中,聽出了滿腔炙熱的真摯,那些以往不甚明朗的責任和來去,終於在此刻連成了一線,在他心裡建起了一個清明的世界,他終於明白,為什麽華胥家的族人成年之際,長老們一定要安排他們到大千世界遊歷。
總得找到想要保護的人,才能找到歸屬。
“……行吧。”他忽然道了一句,神情冷靜自持,好像一點都不為所動的樣子,他單手拎著謝逢秋的後脖頸,以一種非常具有說服力的姿勢,將他提上了載體。
謝逢秋軟得像一灘爛泥,他不像是醉了,他像是被藥傻了,明明上次飲酒還遊刃有余的樣子,現下卻兩眼渙散,左腳勾右腳,魂不知往哪兒飛。哼哼唧唧地抱著華胥的腰,整個人沒骨頭似的倚在他身上。
華胥道:“姓謝的,我隻大發慈悲地寬容你這一次。”
他的聲音如月色般清冷,旋即側過半邊身子,扶住搖搖欲墜的謝逢秋的肩,以免他從天上栽下去。
夜風靜靜地吹著,吹起衣袍獵獵,謝逢秋身上的酒味淺淡散在風裡,過來半晌,華胥忽然又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看在琉璃燈的份上,我暫且將這個份額放在你身上,以後我護著你。”
不是因為堪神,撇除掉任何外在因素,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朋友,我保護你。
“聽到了沒?謝逢秋。”
一路禦物從鎮上飛回邀月山,涼風吹了滿臉,把謝逢秋的醉意吹散了個七七八八。
上了邀月山,便不好再高空禦物,邀月山上方百丈以內,有特殊的禁製空網,速度過快或飛得太高,很容易被值守的長老察覺。
華胥禦著樹枝,險之又險地擦著樹頂飛過,謝逢秋聽著腳下樹枝擦過林葉的聲音,忽然問道:“華胥,還有多久能到?”
華胥側首看了他一眼,道:“醒了?”
“不遠了,醒了就松開我,好好站著,別蹭來蹭去。”
不用他說,謝逢秋已經自覺地松開了箍在他腰間的手,即使站得搖搖晃晃,也不肯再朝華胥靠近一步,倒像是在刻意保持距離似的。
樹枝載著兩人慢悠悠地在院中落下,華胥率先站定,頭也不回地朝謝逢秋伸出一隻手。
“不用。”
他低垂著頭,悶聲回了一句,經過的刹那,華胥眼尖地瞥見他漲得通紅的臉頰。
他心裡咯噔一下,驀地想起那壺加了料的酒,暗道:不會酒醒了,‘其他東西’又發作了吧?
少將軍萬年難得一次聰慧敏黠,還真叫他猜中了,他跨進房門的時候,謝逢秋整個人悶在被子裡,蜷得像隻蝦米。
“……”華胥站在他的床前,不知怎麽是好,好半晌才彎腰,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被角。
謝逢秋:“你走!”
華胥:“……”
這人多半被藥到了腦子,華胥如是想道,隨即轉身出了門,須臾片刻,只聽一陣嘩啦啦的水聲,他又來拉謝逢秋的被子。
“打了涼水,去泡會兒吧。”
謝逢秋猶豫了下,被子微微蠕動,從底下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十分委屈地看著他。
……想來是憋得很難受了。
華胥給他讓開路:“滾過去洗澡。”
即使是喝醉了、藥傻了,謝逢秋還是不改討打本性,一邊翻身下床,嘟嘟囔囔道:“不洗,今天晚上熏死你,誰讓你不經我同意亂跑的……”
華胥冷眼:“為什麽要經你同意?”
謝逢秋一聽,鞋子不穿了,火冒三丈,“那你不被人看著,像今天一樣進了狼窩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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