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定定的看他,眼神沒有溫度,聲音卻柔和得緊:“你說說你,要真出了什麽事,這拿命買酒的情誼,啟非要朕掛念你一輩子?幸虧沒有大礙,”他說完這話,就站起身來,“你深夜落水,身子要緊,先隨朕回宮去,朕找太醫來給你瞧瞧。”
說罷,便作勢要往外走。
福公公卻沒動地兒,叩頭道:“老奴老了,經過這一遭,越發覺得難以勝任內務總管一職,懇請陛下,準許老奴回家閑廢幾載吧。”
皇上搖頭:“這怎麽行,如今百官更替,你若是再請辭,朕前朝、內務便都要折手了。”
福公公呆愣片刻,喃喃道:“老奴……真的是沒出息,近來總是懷念與陛下的點滴往事……”說著,便叩頭不起。
皇上皺眉,道:“你是朕的良助,朕才不準你請辭,昨夜也幸虧你無礙。”
可福公公這會兒,倒好像因為皇上不允許他歸家,非要與皇上較這個勁,頭磕在地上,不聽見皇上應允,便不起來。
就這樣僵持了良久,皇上怒道:“你這是做什麽?”
說著就走到他近前,搭他肩頭……
福公公的身子沒魂兒了似的向一邊歪倒過去。
“福海平!”皇上驚呼道。
再看福公公已經雙目緊閉,半分反應都沒有。隨著他身子翻倒,一行清淚自他已經合上的眼眸滑落至耳際。
他嘴角滿是鮮血,地上也殷紅得一大片。
探他鼻息脈搏,已然全無。
他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了。
獨有鮮血,還自他口腔裡漾出來。皇上捏開他的嘴,——舌頭,被他齊根咬斷,那半截斷掉的舌頭,卻蹤跡不見,怕是被他自己吞進肚子裡了。
皇上呆愣愣的看眼前的一切,他命人取他性命時,只是覺得可惜,可這會兒,他鼻子發酸。
這福海平,是被自己偶然提攜上來的,如今,也不知這是他的報答,還是他的報復。
他用行動告訴皇上,老奴至死也不會將秘密吐露半句;
君要臣死,臣便去死;
陛下您,大可不必暗下殺手;
可老奴,要陛下一直記得我。
這一瞬間,福海平此舉的所有用意,皇上都了然於心。
“父皇……”沈澈的聲音自一旁響起來,清淡冷冽,一下把皇上的心思扯回來,“這皇位的傳承,對於您而言,早已經重過社稷江山了嗎?”
皇上看向沈澈,沒說話。
沈澈便繼續自說自話:“沈家的江山,您還沒坐夠嗎?為此已經死了太多人……兒臣無心社稷……”
皇上臉色驟變,怒道:“你說什麽渾話!”
“兒臣自記事起,便覺得您是這天下的英雄,每日您為了社稷百姓,廢寢忘食,”說著,沈澈起身,隨手往身後一指,便見他指得是一幅字,“‘賢者在位,能者在職’,這是您當年的教誨,怎的事到如今,您都忘了嗎?”
皇上看向那副字,突然就冷笑起來,道:“你還知道什麽?”
沈澈道:“您身上的海棠花瓣紋在哪裡,心口嗎?”
皇上沒答,只是恨恨的道:“周重這廢物。”
沈澈在皇上面前跪下道:“父皇,不要讓三百年前的慘劇重演了。您已經比當年的‘三皇子’成功百倍了。”
皇上本來一直冷眼看著自己的兒子,聽了這話,突然兩步上前,一巴掌扇在沈澈臉上。
這一下沈澈若是有心要躲,是可以躲開的,可他偏偏繃住了沒動。
即便有準備,沈澈依舊被皇上一巴掌打得身子一歪,緊接著,耳朵便是持續的嗡鳴聲。
更要命的是,皇上食指上一直戴著的一隻寶石戒指,陰差陽錯的勾在沈澈遮眼的黑紗上,猛地一扯,紗帶直接松脫開來。
這一變故,沈澈萬沒想到。他眼睛說好,卻又沒好全,驟然受強光刺激,萬難再假裝,下意識便用手去遮住眼睛。
皇上再如何被一直蒙在鼓裡,也在這一刻明白了——他眼睛能看見了。
若是放在旁的時候,皇上非要欣喜若狂,可偏偏……
自己從前在他面前的所為被他偷偷看去了多少?
自己剛才對福海平冷若霜雪的表情,又被他看去了多少?
父子二人便就這樣,一個跪著,一個站著
繃了不知多久,還是皇上先出言緩和:“起來吧,既然你都知道,便該明白朕的良苦用心,皇位,若不傳給你,就再無旁人可傳。”
可沈澈卻沒動,只是抬起臉來,看著父親。
他臉上清晰可見五指紅印子,一雙眼睛就直勾勾的。這一瞬間,天下之主竟然不願與自己兒子的目光對視。
“父皇啊……”沈澈幽幽地道,“兒臣自記事起,就記得您勵精圖治、殫精竭慮,還記得兒臣四歲那年,您發了高熱,險些暈在朝會上,讓太醫一邊針灸,一邊上朝,後來兒臣問您為何不休息,您答說‘朕可以休息,但獰泉的雪患不會停歇,百姓等不得……’自那時起,您就是兒臣心裡頂天立地的那個人……”
經沈澈一提,皇上才在記憶的某個角落裡,搜挖出這段過往。原來這孩子,在心裡這樣看重他……
可沈澈突然就話鋒一轉:“只是不知道何時,兒臣覺得您變了,比起萬民安康,您更看重皇權在手,後來兒臣在想,這是您身為帝王的執念——只有緊握天下大權,才能造福百姓萬民,兒臣讀了那麽多的史書,料想歷代明君,大多如此,”沈澈低下頭,不看皇上,“但兒臣卻不是做明君的料,兒臣求您,百姓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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