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進夜幕,他手中琉璃燈內便燃起一株火焰,光暈照亮周邊兩丈有余的景物不成問題。
薑昌一出去,屋內二人對了個眼色便準備跟著,還沒跨出門,聽得囡囡房裡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叫。當即回身進去,一入房門口,便停下來了。
白日那婦人不知怎的竟又回來了。眼下蓬頭垢面,發髻凌亂跪在床帳面前,腳下滿是汙泥,連鞋都跑掉一隻,正撲在床帳處泣不成聲。想來是薑昌才把人送回去,趕家來的路上沒留神,又叫她溜出來跟著了。
只是不知道這會子哭成這樣是為什麽。
囡囡不在房內,護她如薑昌,第一反應也只是出去找找。天下母親系心女兒是常事,可這麽個任女兒在府裡吃盡苦頭,連外頭大哥都看不下去的娘,此時又是做什麽?
謝九樓還進退為難,提燈站在門檻處,目光卻凝在床帳裡頭。
他二人站在位置幾乎齊牆,那床帳裡外兩層,如此角度也看不清它遮住的是什麽光景,只能瞧見囡囡娘親趴在什麽東西上——不出意外應當是床。
提燈拉著謝九樓過去,破窗飄進來的夜風把層層床帳吹起邊角,及至走到婦人身後,他才看清床帳裡頭究竟放的什麽。
——一口棺材。
“他不是騙我……”婦人埋臉在棺材邊,手中絹帕已濕透半邊,拍著棺槨,一遍一遍重複,“他不是騙我……”
“他說什麽?”提燈問。
她抬眼看了看來人,見是提燈,臉上舊痕未乾,又湧新淚,隻斷斷續續道:“他說……‘你既殺了她,就當她死了吧’!”
一句說完,竟像耗盡她最後力氣,連跪都跪不住,轟然坐倒在低,一味癡傻重複:“囡囡……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提燈聽了又問:“既是你的女兒,為何要殺她?”
婦人已哭脫了力,拿帕子拭乾淨淚,橫眼掃來:“你懂什麽?你沒有女兒……你不是女兒……你懂什麽?!”
說他不懂,提燈這句還真的不懂。他掃顧一眼窗外,說:“夜深了,你不要隨便出去。在這陪著囡囡也好,去屋裡休息也罷,我們先去找薑昌。”
婦人隻低頭哭泣,並不言語。
循著薑昌蹤跡往外走的路上,謝九樓問:“你有什麽想法?”
提燈沉著眼,說:“那位姨娘傷心模樣不似作偽。我只是想不通,她既這麽愛著囡囡,又為何要殺了她。”
“這沒什麽想不通的。”謝九樓道,“虧你平日腦袋瓜子靈光,這時候又笨起來了?天下母親,舉自己通身之力,只要能給孩子最好的,一定不會擇次從之。她殺了自己的女兒,只怕是因為……囡囡如果活著,要面對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也許吧。”
謝九樓似乎聽見提燈輕笑了一聲:“我又沒有母親。”
“什麽?”
“沒什麽。”提燈道,“我說,世上還有什麽事,能比死更可怕不成?”
“你沒見過。”謝九樓想起自己曾在娑婆世間那二十幾年,見過太多世事難料,“世上生不如死的事,多如雲煙。倘或熬過去了,回頭時就會說活著還好;倘或熬不過去,舍掉一條命,倒成了解脫。”
“不。”
提燈突然開口,謝九樓一愣,轉頭看過去,卻看不清身邊這人是什麽神情。
只聽提燈冷冷道:“我在乎的人,我不要他死。哪怕他枯對山川日夜煎熬,深恨歲月困苦,我也要逼著他活。”
-
薑昌舉燈找了半宿,周邊荒郊全然不見任何身影,正愁眉不展之際,天邊浮雲過月,把黯淡多時的夜色忽地鋪亮了一層。
風起才有雲湧,他側耳一聽,自己方才經過的一片草叢竟有和周邊樹葉窸窣時不同頻率的沙沙聲。
他沒轉身,隻退著走回去,退到差不多的地方,向左猛地一瞧——叢林黢黑,一團濃墨般的霧氣躲在草堆後面,兩隻偌大的紅眼睛透過縫隙盯著他,略顯無措。似是猝不及防被他發現,躲閃不過,只能呆愣在那裡。
薑昌一望過來,它就眨眨眼,一動不敢動。
“囡囡。”他輕手輕腳走過去,朝那片比夜色更深的團霧招手,“出來。”
那黑氣見他過來,眼裡將信將疑,猶豫片刻,還是往後縮。
“是哥哥。”薑昌停下,微微彎腰,把琉璃燈舉到自己臉頰旁邊,哄道,“瞧,是哥哥。囡囡別怕。”
嵌在黑氣裡的一雙豎瞳慢慢睜大,上下來回把薑昌看了個遍,又過許久,響起一聲小女孩兒委屈的哭叫,細細的,小小的,黑氣一下子竄出來將薑昌裹住,縷縷黑煙猶如手腳,扒在薑昌身上再不撒開。
它力氣太大,薑昌差點被撲得一個踉蹌,穩住過後,便趕忙把它抱緊,笑著哄道:“好啦。哥哥不是出來找你了?那麽大晚上都躲在哥哥後面,白叫我擔心。”
眼見著兩隻眼睛就要耷拉下去,薑昌又說:“餓不餓?哥哥帶你回家?”
此話一出,霧裡邊兩眼立時亮起來,上下點了點。
薑昌道:“來,到哥哥背上來。”
黑氣便轉了個向,先時是在薑昌懷裡的一團,“手腳”黏在背後,一個眨眼,正身便滑到薑昌後頭,又伸出幾縷扒在薑昌肩上和腰間,像駝起來的娃娃包袱。
薑昌正說著:“走咯。”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