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一步,靈鹿在後頭跟一步,生怕他又不再來似的。
那夜他一步三回頭地走,到了家躺下,夢裡還是靈鹿那雙水光瀲灩的眼睛,在他走出墓林的最後一步,那鹿站在珠光細碎的林子裡,於黑暗中亭亭而立,讓人隻瞧得見那雙不會說話的眼睛。
它望謝九樓一眼,比旁人說過的許多話都更讓謝九樓銘心掛念。
如今這眼睛像是附生到提燈身上來了,他明明抱著他,卻還像那隻鹿一樣生怕謝九樓沒有歸期般地直勾勾地看。
謝九樓歎了口氣,終於抱緊提燈,將下巴擱在提燈頭頂,一下一下撫摸提燈腦後,低聲說:“睡吧。阿海海一直在的。”
第3章
提燈醒來時,謝九樓正側臥著對他,一手支著腦袋,一手把玩昨夜那支扔到一旁的簪子。
說是簪子,其實是戧金短筷。本為一雙,細的那頭對插入提燈發髻,不仔細看,隻當是兩根金玉發簪。自打入無界處以來,提燈就隨身攜帶,除了沐浴以外,大多時都簪在頭髮裡。發髻上搭一個銀緞面壓金邊像儒巾的小帽,不大點,隻兩塊布,中間頂起來,向後一折,橫面略寬,沒包頭,剛好蓋住盤發,露出兩邊的簪頭簪尾,後頭及背兩根發帶,看起來像個書生。
這一對短筷打得精致小巧,頭上鍍寸把長的金帽,筷身為碧透的翡翠,成色極好,無絮無絲,其間又有兩條鑿出來的玉溝,草根粗細,繞著筷身纏到尾部,似兩條小蛇,溝體處填以鎏金。饒是謝九樓這種多年在外見遍無數巧奪天工的玩物寶貝的人,眼下對著這雙筷子也難以一眼置之。
只是他掂著,總覺著重量有所偏失。
就好像……裡頭是鏤空的。
這玩意兒細致考究至此,難不成還要在內裡偷工減料?
謝九樓正忖度著,提燈蹙眉輕哼一聲,悠悠睜眼。
二人無端對視上,提燈無意瞥見謝九樓的手,很快把注意放在那上頭。
“醒了?”謝九樓先問,見提燈隻盯著他手裡的簪子,便將東西往提燈身上被褥一拋,冷冷哂道,“緊張什麽?”
提燈拿了簪子問:“不是讓你別碰?”
他問完,沒聽見聲兒,看過去,謝九樓臉色很不好。
“我想碰?”謝九樓嗆道,“你未免太瞧得起它。娑婆世帶沒帶進陰司的寶貝我看盡了不知多少,誰稀得你這一支去?”
提燈不與他做口舌之爭,低著頭把簪子戴上。
謝九樓一拳打在棉花上,本就憋著一肚子氣,這下非發泄出來不可:“你究竟是真醒了還是迷著呢?怎麽昨兒自己幹了什麽都想不起來?東西巴巴送到我跟前,眼一閉一睜,就成我的不是了。你瞧我像誰?該是九殿,還是你的阿海海?”
提燈正摸著發髻插簪子,猛地聽見這話,就僵住枕上。
他抬頭問:“昨夜,發生了什麽?”
謝九樓瞧這人是真一點也記不起來,心頭總算爽快了些,更不回答,反看向提燈脖子上的吊墜問:“這也是他送你的?”
這吊墜是顆玉扳指,做工遠不及那對發簪來得好,謝九樓趁提燈熟睡時偷摸仔細瞧過,環著扳指一圈上有紋路,看模樣應當是一隻走獸。
提燈神色逐漸森然,不松口地問:“我還說了什麽?”
謝九樓瞧他警惕成這樣,渾身都舒坦了,一個翻身下床,往外走去。
順帶不忘挖苦:“白璧盡瑕,粗製濫造。你那阿海海的手筆,不過如此。”
再回來,提燈就不在了。
謝九樓踏入房門先是一愣,隨即扭頭衝出去。
他找遍陰司提燈常去的地方,沒有尋到半點蹤影,最後才去了冥橋——脫離娑婆世,進入無界處的必經之地,如果要回去,也要行經這裡。
彼時提燈正蹲在橋上發神,鶴頂紅坐在橋下船頭。橋下是早已乾涸枯裂的河床,船上種滿芍藥。
他衝提燈揚揚下巴:“有人找你來。”
話音未落,提燈握拳撐在鞋面的一隻手忽地被攥住往上提,害他差點往旁邊一個踉蹌。
抬頭,是謝九樓陰寒的臉:“我陰司無界處,就是被你這麽兒戲的地方?多少人求門不得,你倒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提燈蹙眉:“什麽?”
橋下鶴頂紅聽得明白,含笑往橋頭看去。
提燈的位置,再走幾步,下了橋就出陰司,入惘然河,臨未知境了。
謝九樓哼了一聲,又佝頭蹲下去,二話不說撈著提燈扛到自己肩上,另一手拿著提燈放在腳邊的美人燈就往回走。
他將人扔到床上,正提膝要過去,便被提燈擋了。
“……我不要。”提燈躲著他的眼睛,“今晚,不想要。”
“怎麽?”謝九樓略一偏頭,笑吟吟道,“昨夜嘗到甜頭,一覺醒來,忘不掉他的滋味了,哪裡還能接受我呢?”
提燈似要辯駁,嘴皮子一張,又咬牙把話咽下去。
謝九樓傾身過去,擠進提燈兩條腿間,把人按在身下,抵死道:“你也就想想。再忘不掉,不過一張臉。那滋味兒再好,到底是我給的。”
提燈又發起冷來。
他一冷,呼吸就顫,細細吸著氣,問謝九樓:“你在生氣?”
謝九樓一下子將他放開,起身別過頭,“哈”一聲,陡然提高嗓門道:“我生氣?我生哪門子氣?堂堂無界處我想要什麽東西沒有?昨夜哭著求人做這做那的更不是我!我有什麽氣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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