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等著下文。
薑昌搖頭解釋:“那圓子是奴婢親手搓的,夜裡暗,小廚房盡都歇下,隻一盞油燈照著她揉面,也沒人幫襯。我那妹妹,只因見到碗裡紅豆圓子大小不一,便往裡頭啐了一口,說什麽也不再看一眼。奴婢沒法,主子不吃,她也不敢偷吃,隻得將自己做了半夜的宵夜倒掉。誰知第二日晚宴,我妹妹當著所有主子奴才的面尋那奴婢的不是,哭鬧著非要將她趕出去。”
薑昌看向提燈:“公子既也是富貴場裡出來的,當知曉我們這樣人家,為奴的一旦被趕出家門,那不比一頭撞死還來得難受?果不其然那奴婢也這麽做了。生辰當日出了人命,我那妹妹先不說晦氣,竟是半點也不動容的。隻叫人收拾了屍體,該吃飯還吃飯去。後來我問她:‘難不成就因為一碗圓子不規整,你就要趕人出去?’,她說:‘我趕她不為一碗圓子做得不好,隻為我要吃宵夜,她倒了那一碗,竟沒給我做第二碗去。’”
謝九樓不以為然:“若我是那奴婢,辛辛苦苦做第一碗出來,卻得到那樣的對待,只怕也得傷心死。哪還顧得上去做第二碗?”
薑昌凝視他少頃,說道:“恕我冒昧,公子應當不是什麽朱門繡戶裡頭出來的?不是笑你出生低劣,只是哪怕為奴,你恐怕也沒在我們這樣的府裡頭當過?”
謝九樓不置可否,隻問:“你怎麽這麽說?”
提燈倒明白薑昌言下之意:“那樣的府裡,別說做主子的,就是那些自己就是奴才的,也不敢像你一樣,盼著主子去體諒自己的感受。——‘若我是那奴婢’?你的想法,在那種地方,本就是無稽之談。”
謝九樓沉默一瞬:“也不是所有的府邸,都不允許這樣的無稽之談。”
提燈說上興頭了,脫口便嗆回去:“你當天下都是你的無鏞……”話說到這兒,對上謝九樓的眼睛,硬生生拿指甲掐了一下手指,余下的字就咽了回去。
謝九樓沒聽清,追著問:“天下都是什麽?”
提燈頓時望向薑昌:“後來你妹妹怎麽樣?”
謝九樓扯扯他袖子:“你還沒說呢,天下都怎麽?”
薑昌看看謝九樓,又看看提燈,低了低頭,接著說:“許是天道為了應驗那和尚的話,我妹妹性情頑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打娘胎起,先天不足,體弱多病,多少回從鬼門關勉強救回來。倒也稱得上和尚所謂的‘坎坷’。”
“她三歲時高燒不退,全府上下正為此著急,地牢裡又有人來報,說三年前被挖了眼的天師突然請求召見。老爺這才想起他來。念著死馬當做活馬醫,便見了。那天師一上來就說,他在牢中苦算三年,總算找到能克化我妹妹一生煞氣的陽胎。”說到這裡,他轉而對提燈道,“同你這琉璃燈看生看死大概一個道理,我妹妹是惡,那陽胎就是善,惡為陰,善為陽,天師說,只要去到某處,將那陽胎帶回須臾城,他自有辦法調轉二人運數——說白了,就是找個人給我妹妹替命擋災。”
言至於此,在場都預料到下一步是什麽狀況。
“那陽胎,就是囡囡?”
薑昌點頭:“奇的是,當年府邸奴仆人丁數百,天師非要我去尋找那胎。事關自己親妹妹性命,我當即上馬,跋涉百裡去到了他說的地方。”
那地方真偏,薑昌記得。荒無人煙,餓殍遍野,他挨家挨戶地打聽也沒用上半天時間——多數房子裡頭空空蕩蕩,不是蛛網就是被噬空的屍骨,村民看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個公子,而是像在看一塊包得光彩照人的好肉。
薑昌忍著驚駭快馬加鞭地找,終於找到那戶人家:女主人出去做工,留男主人在家,剛好他來,便迎了。兩夫妻膝下無子,隻一個獨女。他拿著天師給的消息一對,果真出身年月甚至生辰都和自己妹妹分毫不差。
起先他還踟躕,“買人”二字卡在喉嚨裡怎麽都說不出口,畢竟這雖是窮苦人家,到底不是奴籍,誰家孩子不是父母心頭肉,怎麽會舍得輕易給人買去?
他尚猶豫,男主人卻早已看破他此行目的,點頭哈腰地旁敲側擊——
這孩子跟著我們也是受苦,哪裡養得起喲!女娃又嬌貴,大了嫁出去,還能指望給我回本不成?倒不如不養!前兒想問問哪些老爺府裡肯收,不要錢!白送過去都沒人要……嫌髒!又不機靈!頭髮都給我愁白了!我說不如扔了算了,她娘又不肯,天天在家裡提著刀跟我鬧!女人麽,不就圖著能給她找個好去處,自己跟著享福?
您要是肯買了,我給她娘,也好有個交代。
薑昌順理成章往自己錢袋子摸,問多少銀子願意賣,八百兩夠不夠?
——最後那句還沒說出口,男主人咧嘴一笑,說兩塊豬頸肉,十斤大米就成。
他被領著去看人的時候,囡囡正趴在樹根底下扒草吃著玩。那一身髒得,指甲縫裡都是泥,臉快看不出原本顏色,也不知多久沒洗過。
只有一雙眼睛,瞳仁漆黑,一看見誰,眨巴不停,乾淨得很。
哪裡養不起?那時薑昌暗暗在心裡責問那位男主人。
草根都扒得那麽高興的娃娃,吃什麽會養不大?
他都沒問她的名字。荒年亂歲,百姓不鮮易子而食,一個女娃算得了什麽?誰還會給她取名字?打出生起就叫囡囡。爹娘光忙著活命都那麽累,哪還有精力給別人的盤中餐想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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