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邊楚空遙和鶴頂紅各自睡下,謝九樓小心牽了披風把提燈一身蓋好,再上前挨著提燈倚樹而坐,借著前頭的光暈,緩緩從衣裳裡掏出幾樣東西來。
一是那玉雕小人。醒來時就在他身上,他也沒問是不是提燈悄悄還給他的,還是自打進了河其實就沒離過身。二是提燈慣愛藏在靴子口那柄短刀,本就是他的,他八歲那年父親殺了鹿,逼他吃光鹿肉之後就把割鹿皮的刀扔給他,他自此帶著這把刀,就像帶著父親的戒訓,一直到無界處。提燈離開時拿走了他的刀。
三是一根掌心粗細的樹樁子。
這倒是現成的。
謝九樓拾柴時無意撿到,當下留了個心眼,已經打起拿它做點東西的主意,便趁沒人注意收到自己兜裡。
做點什麽呢?他打揣著這木頭起就在思量。
自己過去一輩子刀尖舐血,十二歲殺人,兩年後跟著父親上戰場,未及十七便有了瑤刀月鬼的惡名,死後睜眼一醒,便被安在無界處做了真閻王。脫去一身甲胄,倒成了個一無是處的人,二十幾年的價值,就只在殺伐兩個字上頭了。
謝九樓承著月光,拿著手中匕首翻來覆去地瞧。
瑤刀瑤刀,世人說的,就是這把短刀了。
他十六歲拿著這把刀孤身潛入五萬大軍主將營帳,將主副三位大將無聲殺盡,焚了他們的骨珠,隨後一把大火燒光糧草,一月之內敵軍便不戰自退。
他們說那晚的火光把他殺人的短刀照得像瑤一樣亮,他的刀鋒又冷又快,如他的行蹤難以捉摸,迅速得只在殺人的一瞬能被察覺。
他們說他不是人,是娑婆最強大的刃,是專在月下索命的鬼魂。
謝九樓從神思中抽離出來,摩挲著手中的玉雕小人,搖了搖頭,將它放下。然後拿起木樁,拔刀出鞘,刀尖落在木樁上。
這木樁子第一次落到他眼中時,他就知道自己想拿它做什麽的。心裡自欺欺人,不願意承認罷了。
他想雕個木雕。
提燈拿阿海海雕個玉雕小人兒,那小人兒就跟鬼影一般天天縈繞在謝九樓心上,一想到就叫他心裡揪著發酸。
有什麽了不起的,他也能雕一個。
提燈刻阿海海,那他就刻提燈。
他刻得比提燈好了,看提燈還有沒有臉天天拿那玩意兒當個寶。
謝九樓自認生平沒什麽手藝上得了台面,刻玉的功夫卻是正兒八經拿得出去的。
他娘親出身是玉雕世家,無鏞城在天子腳下,謝家是娑婆大陸祁國的鐵帽子王,城主之位傳到謝九樓父親頭上已有兩百年之久,中間興衰起落,家史都能被外頭編成數十來個版本到處流傳。他娘成為城主夫人,算是高嫁。當年謝父為了能和心上人在一起,也算吃了數不盡的苦頭。
謝九樓打小養在娘親膝下,家中是老一套的嚴父慈母,父親自負傲慢,他自然便從會說話起就在馬背刀光下長大。文治武功,忠君愛民,該記該會的一樣不差,稍有紕漏,便是父親的嚴打責罵。
六七歲哈巴狗兒大的年紀,娘親的房裡是他最溫暖的去處。也只有在那兒,他才見得著父親從未對外顯露過的一面——雖然不是對他。
娘親房中擺著許多玉雕,謝九樓有記憶起就總見著她拿著刻刀雕玉。家中玉雕大大小小千奇百怪,他本以為那已攬盡天下奇絕。直到小時候誤闖父親書房的隔間,在裡頭撞見放滿四壁的玉人——全是父親的樣子,全出自母親之手。
這之前他曾自詡家中廳堂擺露在外的那些玉雕已難尋比肩者,哪知那日才在小小一間暗室開了眼見,至今想起,依舊震撼。
謝九樓逐個欣賞,看了一半不到,被回家的父親捉個正著,接著便是幾天下不來床的一頓好打。
後來娘親教他雕玉,也雕萬物,也雕小人,卻沒有哪一個比得上他在父親書房中見到的那些栩栩如生,哪怕十分之一。
他埋怨娘親教得不細心,不把雕父親那樣的技法告訴她,娘親卻說那是眼下的他學不來的,父親書房那些玉雕,靠的不是技法。
那靠什麽?那時的謝九樓問。
娘親說,水到渠成,日後會有人教你無師自通。
謝九樓當年不明白,既有人教,又怎麽說是無師自通?
如今提燈酣睡在側,他重拾被自己遺落多年的雕刻技法,竟是將娘親的話逐字懂了。
那個黃昏,提燈坐在大殿雕他的阿海海,那樣專注的眉眼,目光中除了手心之物再容不下旁人。即便眼前不見,光靠心中所想,便已連發絲指甲這樣的細枝末節都刻得與活物別無二致。
娘親雕父親的時候,也是這般神色吧?
他的手法技巧是娘親教的,提燈做得那樣精致的玉雕,又是誰的手法?
是那個阿海海嗎?
才不是。
謝九樓在心裡自問自答,嗤之以鼻地想:什麽阿海海?毛都不拔的鐵公雞罷了。光看提燈胸口上那個玉扳指,上頭雕就花紋的粗爛手法姑且不提,就說那玉質,簡直不曉得是從什麽破爛堆裡扒拉出來的。
那種吝嗇鬼,哪會舍得拿上好的玉給提燈練手。
也就提燈這個笨蛋,生來一根筋的牛脾氣,不知讓那個阿海海給下了什麽降頭,角末當作頂價寶,捧在手裡幾百年。
但凡他先遇見提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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