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家賊安分了些,府裡捉賊的風口也沒像早前那麽緊,婆子們雖不守夜了,卻記著把要緊的熟食都鎖在櫃子裡。眼下房裡能吃的,只剩剁碎的鴿子肉和蟹黃,還有大米和些許擀麵皮,都是生的,留著明兒一早給謝九樓和王妃包雲吞和小菜用。
謝九樓本以為,屋裡沒吃的,這賊就識趣了。他本意也不想叫府裡下人大張旗鼓把人抓起來處置,隻念著今日自己碰上,把這家賊身份清出來,私下裡趕出府就好。
幼時他與父親去蜀南,沿路遇到不少難民,白花花的銀兩揣在身上他卻施舍不出去,那些災民並非乞丐,他們隻想討一口飯,不要錢。
父親告訴他:乞食而不乞銀財者,必於末路之中身懷苦楚。
府裡這麽多天沒少過一點細軟,這賊隻奔著吃的來,罪不至死。
他還等著人收手離開,下一刻,就看見自己難以置信的一幕。
那賊走到剁爛的肉泥和蟹黃前,伸手一抓,把那堆肉泥捧起來,埋頭便吃。
謝九樓瞳孔晃了晃,忙不迭要破門進去製止,卻瞥見對方拖地的褲腳下,露出的那雙錦面攢絲繡花鞋。
那是阿嬤給言三姑娘做的鞋。
百十八因著原身骨架,腳穿不進這鞋,便一路趿著,留個腳後跟露在外頭。
謝九樓門也沒進,立時回臥房看三姑娘出了什麽差池。
臥房極靜,燈火俱滅,沒有一聲息。
他候在廊下,敲了敲門:“三姑娘?”
房裡沒聲兒。
謝九樓想了想,又用蝣語叫了一聲:“三姑娘?”
依舊很安靜。
謝九樓驀地推開房門,屋子裡床幔飄動,衣櫃大開,床上隻放著一套脫下來的襖裙,除此之外空無一人。
他站在原地,怔忡間,似乎想明白了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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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的板門被破開時百十八正埋首在一堆肉泥裡吃得忘我,等他聽見了聲兒,還沒來得及抬頭,手腕已經被人牢牢抓住。
他雙手還捧著肉,茫茫然抬首一看,對上謝九樓幽深如水的一雙眼。
二人同時頓住了呼吸。
百十八微張著嘴,唇邊還有一圈肉沫,眼裡滿是驚慌和無措。
這便是謝九樓見他的第一面。
而謝九樓早忘了自己那時的神情。
他只是望著百十八的臉,朦朦朧朧間,篤定自己一定見過這個人。
宛如青山撞眼,心墜長淵。
謝九樓愣神的當兒,百十八緩過來,一甩手,撒丫子就要跑。
二人擦過,謝九樓轉身探手,扣住百十八肩頭,放開玄息,欲一舉將其壓製在自己手下。
那曉得這小家賊也是個穹境的刃,為了脫身,乾脆不管不顧,也把玄場放開了來跟謝九樓過招。一面打,一面往門外挪。
眼見好端端一個廚房被鬥得雞飛蛋打,謝九樓皺眉,動手時順便用蝣語低喝了一句:“不許跑!”
百十八一個激靈,竟就此住手,僵著身板兒不動了。
——三姑娘說,要聽話。
謝九樓哪能料到他說不動人家就真不動,猝不及防,出手的一招差點沒收回去,一掌快拍到百十八面門,堪堪在方寸間轉了力,打到地上。
好不容易收招,他把目光朝百十八惡狠狠一盯:說停也不能是這麽個停法!自己再遲點,保準傷到他。
百十八呆呆站在原地,對謝九樓瞪過來這一下不明所以。隻咬著嘴裡半口肉,抿著唇,不敢嚼,也不敢咽下去,兩眼視線直直的,帶點緊張,又怯生生的,在謝九樓臉上逡巡。
謝九樓彎腰撿起腳邊打落在地的木架子,氣得連蝣語都懶得去想,往灶前一指:“去那兒站好,不許動。”
百十八看看他指的地兒,又看看他,又看回那地兒,估摸到意思了,磨磨蹭蹭站過去。
謝九樓忙活一陣,把小廚房收拾出個乾淨樣來,去牆角抱了捆用剩的柴,窸窸窣窣到灶前生火,接著便洗鍋。
百十八眼珠子跟著他跑,時不時還往門口瞟。
他不想受鞭刑。
百十八隱約知道自己是要比尋常人早死的,他可以死,但他不想被蘸了淹水的荊棘鞭活活抽死。
他偷了很多次吃的,次次僥幸,次次知道遲早有一天會被逮住。這回他躲不掉了。
這是百十八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恐懼。
他越想,越頻繁地往虛掩著的門縫瞟。似乎聽見拿鞭子的人的腳步聲似的,後背跟著不知不覺出了細汗。
“你看什麽?”謝九樓負手擋在他面前,瞬時便遮住了百十八所有的視野,只剩一領子花紋繁複的衣襟。
百十八無聲抬眼,只和謝九樓對視,不吭聲。
謝九樓扭頭對著他當才瞄的地方,蹙了蹙眉,過去把門閂插上。
隨即轉身問:“還冷嗎?”
板門一關,斷了荊棘鞭抽到他身上的路,百十八對著此刻嚴絲合縫關上的門閂,愣在原地。
剛才那句話該不會是在告訴他,不會挨打吧。
過去幾日,百十八模糊感覺得到眼前這人在府裡有點權力,但有多少權力,他沒個準頭。
今晚這概念又清晰了點——這人是可以決定他挨不挨打的。也就是說,謝九樓的地位,在馴獸師之上。
放在饕餮谷,是祭司,能管馴獸師,但不能管三姑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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