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視若無睹,猶自喋喋不休:“反正你也不認字,也不識字。人家偷偷在信裡管我叫阿海海你也瞧不出來。我給你寫的話,誰都能看,別人要把我告訴你的話先看一遍,再念出來。可不敢說我想你,免得人笑話。”
提燈低了低頭,少傾,在下頭慢慢伸手抓住謝九樓衣袖:“我學。”
第80章
提燈學字很有務實性。
譬如去年冬天,在雪地裡學字,是害怕謝九樓把他關回籠子裡去。
再譬如今春元宵,是因為要跟謝九樓進軍營,得聽懂話方便跟人交流。
最後譬如現在。
為了防止日後有人在他委托寫給謝九樓的家書裡摻雜私情偷管謝九樓叫“阿海海”,他懸梁刺股把這兩個字翻來覆去記得滾瓜亂熟。
然後開始縮邊兒。
說學“阿海海”,就堅決不多看一個字。
自打學會了這倆字,謝九樓再想把他捉到書桌前安生看會兒書簡直比登天還難。
這天大軍已整裝要撤離行宮,謝九樓還上躥下跳到處搜羅,半日找不著提燈又躲在哪個屋簷上頭偷懶。
“慌什麽,”楚空遙寬慰,“你一走,他自然會跟上的。”
屋外夏雨初歇,雨簾之外,有人負手在青磚院邊憑欄自立。
謝九樓瞧不太清:“外邊是誰?”
“哦,”楚空遙這才想起來似的,“言三。”
“言三?”
來得也太隨意了些。
楚空遙笑道:“早前你和老頭子不是還擔心,漠塹底下那堆倀鬼放出來拿什麽壓製楚氏劍——”他朝言三揚揚下巴:“這不就來了。”
當年山鬼入夢,除了白斷雨這樣的武癡誤打誤撞得了點化,同樣為山鬼清風之姿魂牽夢繞的,還有大渝楚氏宮廷的一位先祖,當年楚氏一族的王。
大渝的江山來得不正。楚氏先王急功近利,只因將邪路巫祝的一句“王生來攜帝王紫氣 ,只需借氣鑄劍,便可橫掃中原”信以為真,為逐鹿中土,私下聯合巫祝,行人血鑄劍的禁術。
百裡沙場煉作熔爐,楚王將自己麾下十萬將士引到敵軍面前,加上敵方共二十萬條性命,一同做了巫術下冤死的亡魂。
楚氏劍托生在潑天的怨氣之下,巫術把那一條條陽壽未盡的人命禁錮在劍中,為楚王征戰所用。一把邪劍自此橫空出世,不到三年,大渝幾乎掃盡娑婆中土版圖,楚王攜劍所過之處片甲不留,江山寶地悉數收入囊中。
楚王晚年,巫祝口中的周身紫氣難以壓製楚氏劍,大渝逐漸遭到反噬。北方蝣人崛起,東南祈國蟄伏,西南理洲蠢蠢欲動,大渝宮廷頻頻有邪祟作亂,知天命之年的楚王兩鬢初初見白便已終日昏睡病榻。
大限將至的王在睡夢中總念著山鬼的名字。他意氣風發之時曾在夢境與這位天神比試,數次落敗後,便在山鬼跟前亮出了這把邪劍。
豈知山鬼心高氣傲,掃見他手中之劍便已將它來歷猜透了八分,隻道:“天地生靈,無論人神,功不抵過。心術不正者,終將被心術所害。”
山鬼留下此言,大概也是瞧不上楚王為人,再不入夢。
楚氏先祖自食惡果,在臨危之際才又想起這位親點眾生的天神。他日夜祈願,終於喚得這位天神入夢一見。
原來楚王傾注到劍中的殺念過重,而他一生壽命不長,因此到死殺業也未完成。劍中冤魂受困於巫祝之術,沒為楚氏殺夠人,便一直不得解脫。
劍魂攜帶著怨,又背負楚王留下的未滿的殺業,只能將力量轉移到楚氏子孫身上——大渝皇族後代,必有一人承受劍魂上身之苦,由他親手完成楚王未完的殺業,直到十方冤魂得到解脫為止。
又或者用另一個法子,解了他們的怨氣。
娑婆有一處陵墓,名懸珠墓林,用以存放世間四階玄者的骨珠。娑婆生靈,魂無轉生,唯有高階玄者有能力把自己的魂魄在死前存放於骨珠之中,死後便可托人尋著門道掛在墓林裡保存,以免埋在普通土墳下,任由風霜雨雪磋磨成灰——這隻限於死前壽終正寢的玄者。
比如謝九樓的祖祖輩輩,就沒一個人的骨珠懸在那林子裡頭。因為謝氏子孫大多死在沙場之上,還有少數諸如謝九樓的小姑那般,因受蠱毒死在路上,總之要麽隨戩沉沙,要麽受飛來橫禍,別說完整的骨珠,就連一具屍身,也少有找到的。
謝陵之中,存放的不過是謝家滿門的衣襟罷了。
而那墓林存在的意義,本是骨珠中的靈魂都堅信著一個傳說,渴望著有朝一日得以重生。
傳說甘露之水是怒火悲湯塑造肉身的根本,只要有朝一日娑婆灑遍甘露,就會匯成冥河,他們這些有靈魂、由骨珠的生命就還有往生之機,還能進入輪回。
楚王的骨珠就懸掛在那片墓林裡。
只要楚氏子孫自願去墓林請了那顆骨珠回來,再將楚王骨珠植入自身,在楚王魂歸娑婆之際,持劍自戕,讓楚氏劍得以完成殺主的夙願,劍魂怨氣盡消,其中冤魂自得解脫。
臨死的楚王深恐自己和後代受此災殃,在夢中懇求山鬼將此劍帶回永淨世鎮壓。
山鬼雖知業債必償,但也還是答應了。她能把這劍帶回永淨世鎮壓一時,但楚王所犯過錯終究要由他的子孫付出代價,楚氏劍必定會回到娑婆進行報復,只是遲早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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