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話音才落,他們腳下的淵水表面突然有了波動。
隨即便是沙石簌簌,山搖地動。
兩個人猝不及防相扶站穩,在一片驚鳥飛魚的震顫中同時低頭:淵水之下波濤洶湧,竟似有龐然大物在水中攪動,不過眨眼,水色已是黑沉如墨,團團巨浪自水底翻騰而上,就快衝破水面潑向天地一般。
二人緊緊凝視著暲淵,絲毫沒有後退之意,隻目光在瞬息萬變的淵水中遊離,想要找到一絲半點謝九樓的影子。
俄頃,翻水搖山之聲漸歇,一切歸於沉寂。謝九樓依舊沒有出現。
“不管了。”楚空遙拋了扇子,就要下水去。
“等等。”白斷雨拉住他,眉頭緊皺,“你瞧這水面,跟剛剛是不是不太一樣?”
水還是那個水,垂眼就能瞧見崖線邊多出來的兩個黑點,那是他們的倒影。
可水下,卻不再是漸次加深的墨色,定睛一看,無數粗糙而鋒利的岩石正慢慢上升,寸寸逼近水面。他們展眼,目之所及的水下都是同樣的光景。
就好像有有一座巨大的山峰呈平鋪狀升起,即將浮出來。
楚空遙方才若當真下了水,興許來不及被淹,就會直接活活摔死。
他二人屏氣凝神,只見那山面才升到離腳下幾尺的位置,便不動了。
“阿九!”楚空遙極快捕捉到昏迷在岩石中的謝九樓,頓時同白斷雨蹲下身,把人拽上了岸。
謝九樓渾身濕透,原本隨他下水的鈴鼓已不見蹤跡,雖不省人事,卻還有呼吸,眉頭微蹙,似在夢中,一手拿著隨身的龍吟箭,另一隻手裡不知抓著什麽,五指緊握,難以掰開。
白斷雨細細把人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除了血跡浸出衣裳的幾處有大些的皮肉傷,內裡無損。
“想是在水下見了些不好的東西,被魘住了。”他道,“暲淵為古水,其深難測。越逼近淵底越罕有人至,裡頭千百年來起起滅滅無數生靈,又豈是外頭一乾凡夫俗子盡可知的。”
說著就和楚空遙打商量把人背回去。
“也不曉得這小子把觀音淚拿到手沒有。”白斷雨把人放上馬背,拍了拍手,“罷了,從長計議。”
“在他手裡。”崖下傳來一道厚重蒼老的聲音,雖語調平淡,卻深沉無比,如響在四合八荒,叫人隱隱有撼動山川地表之感。
岸上兩個人身形一僵,將視線移回水上。
原本布滿岩石的山面緩緩睜開一雙眼睛。
鼉圍雙目龐大,眼白渾濁,獨獨那雙眼珠子清澈如許,可映碧水青天。
這霸佔了他們視野中所有水面的山脊,竟只是他的後背罷了。
它隻浮了半張溝壑縱橫的臉出來,大半身體仍沒在水下,興許是沉睡了太久,那對眸子裡透出來的微光仍是疲倦的,它粗礪皮膚的每一處都積了淤泥,長出了水草。
“我竟沒料到,有朝一日先等來他。”鼉圍道,“他是觀音淚中人。夢斷了,自然就醒了。待他醒來,叫他別忘記……捎我的口信。”
它說完,未及岸上二人反應,又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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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燈在帳子裡窩了半日,才起來又四處不見謝九樓,正滿地跑著找人,就見楚空遙駕著馬,前頭坐著不省人事的謝九樓,一路飛馳到帳前方落腳。
“阿海海!”
提燈大喊一聲,腳比腦子先回神,一溜跑過去,才到半路,被馳來的白斷雨逮住後領子:“前兒還要死不活的,這下就跑得動了?”
提燈看看那邊,又回頭看看白斷雨,指著帳子語無倫次:“他……不醒……”
白斷雨張口,剛想說無礙,眼珠子一轉,心道乾脆逗逗這呆子,也好把他激出點人氣,省得整日要死不活的。便撒了手往前慢悠悠走道:“完蛋咯。你家九爺活不成咯。”
白斷雨說完,一時沒聽著後頭響動。
剛要回頭覷,提燈驀地往帳子裡衝去,隻管蒙頭瘋跑,撞得白斷雨轉了半邊身子,後肩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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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九樓下水不久,身後襲來第一隻吃骨翁。
那隻吃骨翁不大,尖牙軟皮,雙目血紅,剛覆到他背上就被他翻身仰面射穿沉入水底。
接著是鋪天蓋地的吃骨翁。
他的龍吟箭以一穿百,在層層疊疊的人皮上射出無數個洞,讓來自水面的光線一縷一縷照進來,聞似龍吟的發箭聲在水下從未間斷。
他又潛到更深處,那裡連光也照不進來,無數隻瞳子如瑩瑩鬼火蟄伏在周圍,看他像在看一個期待已久的獵物。
謝九樓知道是什麽在震懾它們,是他手邊那把傳聞中被觀音親手拆龍骨,折龍須的弓箭,遠古凶手和天神殘留在上面的靈力使這些陰暗處的生物不敢招惹分毫,四階刃者的殺氣叫他們敏銳地嗅出謝九樓身上經年浴血的味道。誰膽敢靠近一寸,下場就是灰飛煙滅。
直到他落地。
他踩在柔軟而散發著腐臭的淤泥上,耳邊靜得落針可聞。如果沒有白斷雨的沉水珠,他應該早已被深水壓得五髒六腑爆裂而亡。
謝九樓取下腰間鈴鼓,在那片淤泥上敲擊搖動。
極深的水裡,一點聲音都仿佛能震出波紋。
他碌碌巡視著,在眼前數丈遠的兩片陸地睜開眼那一刻停止了呼吸。
謝九樓在來時設想過無數次自己要怎麽與水下一層層的精怪做搏鬥,也設想過遇見鼉圍以後該如何以快製敵,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對方脊骨處藏匿的觀音淚而後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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