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繁華的南門主街上,一行車隊和諧又突兀地行進在道路一側。
　　說他們突兀，是因為這一行人中大部分獸人的身體都不自覺收緊，一雙眼睛好奇又膽怯地向四周張望,沒有一個人敢隨意發出聲響。
　　可他們又是和諧的,因為這些人身上的穿着打扮,除了有些臟污與周圍熙熙攘攘的行人并沒有什么差別。
　　最重要的是，周圍的路人不但不會因為他們的大驚小怪分散目光，反而會在眾人經過時主動為他們讓路。
　　“我跟你們說的都記住了嗎？”狼悟用力將蓬亂的卷發捋到腦后，擺擺手說道,“算了，記不住也沒關系,待會兒到了祭祀殿,一切聽從狐宵祭儀的安排就好。”
　　“司長，您要去哪兒，您不跟我們在一起嗎？”
　　五大三粗地角獸人不無委屈地看着狼悟,那樣子簡直像狼悟負心拋棄了他一般。
　　“讓你們聽安排你們就聽安排，”狼斗前后扯了扯身上的背心，嘴上說着話，眼睛卻已經落在了街邊的冷飲鋪子上，“覲見祭司長老的事宜,一路上都已經跟你們說過好几次了，你們照之前說得做就行,離了我們難道你們就不會說話走路了？”
　　角獸人尤不死心地看向狼悟和狼斗。
　　狼斗被看得發毛，好容易將目光收回,對身后的板車歪歪頭：“也不想想咱們在都城一共才能待几天,我和悟可有得忙呢。”
　　“沒看見這些文書？這些都需要與都城七司交接，還有咱們這次需要帶回去的物資,我們也要一項項去核對，我們要是去晚了，物資被其他兩城搶光了怎么辦？”
　　本來還惶惶的眾人，聞言立刻瞪大了眼睛。
　　一獸人猛地擠開前頭的角獸人，重重拍打胸脯：“司長說得對，我們不打緊，司長的正事更重要，千萬不能讓其他兩城搶了先，我們自己能行。”
　　“對對對！我們能行。”
　　其他人趕緊點頭，就是聲音怎么聽怎么像在強撐。
　　狼悟瞟了眾人一眼，隨意點點頭，有沒有底氣都無所謂，反正這是在黑耀自己的城中，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這時，主街道通往城門的方向，突然出現一陣騷動。
　　狼悟皺了皺眉頭，停下腳步奇怪地回頭望了望。
　　正巧一個拐着竹筐的亞獸人從那邊走來，狼悟連忙伸手攔住她：“嬸子，那邊發生了什么？”
　　亞獸人大嬸牛悅剛才在城門口看了熱鬧，正想回去找人說道說道呢，一抬頭看到狼悟，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哎喲，這不是狼悟和狼斗嗎，你們回來啦？”
　　牛悅往后退了一小步，上下打量兩人几眼，對靠在門口看熱鬧的店鋪老板嘖嘖道：“看看這倆孩子精神的，瞅着就像有出息的樣子，年輕人呀，還是得出去闖蕩闖蕩。”
　　店鋪老板笑瞇了眼睛：“可不是這么個道理，要不是你提醒，我差點都沒認出這倆小子來呢。”
　　銀月族人加入城池的時間早，狼悟和狼斗也算是被城中許多老人看着長大的。
　　如今，這倆早就不是當初在迷霧森林里，妄想把祁白和狼澤繞暈的小屁孩，兩個幼崽都已成年，不過兩人一點兒都不着急成家，現在正轟轟烈烈地跟着狼戰和狼淮在草原搞事業，看着可不就比同齡人更有氣勢了。
　　狼斗沒心沒肺地沖兩人笑了笑，接着狼悟的話又問道：“您還沒說那邊發生什么事了？”
　　牛悅拍了拍腦門：“是是是，看我這記性，一說話就容易忘事。”
　　想起城門外的場景，牛悅笑着伸出手指：“你說說，巧合不巧合，這可真是碰到一塊兒去咯，狼悟和狼斗他們回來了，獸神之城的人也到了！”
　　“獸神……獸神之城……”
　　聽到吸氣聲，牛悅這才注意到狼悟和狼斗身后的隊伍，她瞅瞅這些面孔陌生的獸人，好信兒問道：“這就是外頭城池的獸人？”
　　狼斗嘿嘿一笑：“對，這是我們草原月城的獸人。”
　　去年春天，六軍大將中的云景、狼戰和蒼邪三人分別帶隊，從黑耀之城往北荒、草原和東夷三地出發建立新的城池。
　　這三座便是從此傳承几千年，如日月星辰拱衛黑耀都城的北荒日城、草原月城以及東夷星城。
　　當然，此時日月星三城的建造才起步，遠沒有創造千百年后的輝煌，但這并不影響它們在黑耀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更不用說，在三支隊伍離開之后，每隔几月，北洲就有前往三城的官方商隊。
　　牛悅自己的幼崽，還跟着官方商隊去草原長過見識，上個月才回來，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一下就認出了已經晉升為月城七司司長的狼悟和狼斗兩人。
　　“我說呢，”牛悅眼中笑意更真摯了，“不過是獸神之城的獸人，聽說這次來得好像是大神司還是什么戰神司，我也沒聽太清楚，反正就是有什么官職的樣子。”
　　聽到牛悅這輕描淡寫的語氣，為首的老獸人腳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大……大……大大大……”
　　“大神司，”牛悅隨意擺擺手，“哎呀，這些都沒什么好驚奇的，倒是你們，老人家，咱們才是自己人，這么長時間，你們還是第一次來都城吧，可得好好逛一逛。”
　　老獸人的眼神都有些渙散了，手指顫抖，嘴里無意識重復着牛悅的話。
　　“逛……逛……”
　　“這是怎么了？”牛悅沒成想自己兩句話讓這老獸人直接倒下了，跟着着急，“要不要送醫院去啊？”
　　狼悟拍了拍老獸人的后背：“不礙事，就是一口氣沒上來，氣順了就好了。”
　　不怪這老獸人反應這么大。
　　黑耀城中的大部分部族都是北方的小部落，獸神之城對於他們來說只是一個代名詞，一個象徵，然而生活在大陸腹地的草原部落，卻是有機會真正接觸到那所謂的傳說之地。
　　這個老獸人便是少數知曉神殿等級的獸人，乍一聽到大神司和戰神司的名頭，可不就被嚇得站不穩了。
　　狼悟對牛悅和店鋪老板點點頭：“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先走一步了，狐宵祭儀和其他兩城的獸人還在等着我們。”
　　“哎，去吧，去吧。”牛悅一臉慈愛，還不忘對月城眾人招手，“你們建好新城，也要常來都城啊！”
　　祭祀殿門口，狐宵對月城一行人歪了歪頭。
　　與獸神之城、崧蕪和清池的突然到訪不同，一直保持通信的黑耀四城，早早就定下了北荒、草原和東夷三城到達的時間，今日的拜見自然也是提前安排好的。
　　讓三城代表過來，一方面是為了讓都城見見底下的獸人代表，一方面，三城的鎮守大將也想要借此震懾一下眾人。
　　在強者為尊的獸人世界，這些沒有用武力收服的部落，即便表面上屈服，心里暗搓搓地卻總是會不服氣。
　　不過既然已經是自己人，眾部落沒有逾越的動作，打是打不得的，可不打并不代表黑耀就收服不了他們了，要知道黑耀能有如今的強大繁榮，從來都不只依靠武力，黑耀的底氣，一直都是讓所有獸人望塵莫及的軟實力。
　　狐宵認為這個舉措還是很有效的，至少他身后那些北荒和東夷曾經的部落首領和祭司，如今都如兔子般乖順。
　　因此，魂不守舍的月城獸人就顯得有些不同……
　　狐宵不解地眨眨眼，這群月城獸人怎么突然又自顧自地亢奮了起來。
　　狐宵自然不知道，走了一路的月城獸人，直到看到了祭祀殿，看到了等在門口的其他兩城獸人，才突然反應過來。
　　都城的獸人不排斥他們！
　　都城的獸人邀請他們以后常來！
　　都城的獸人認為他們比神殿大神司還要重要！
　　這樣親切熱情的態度，在遇見牛悅之前，草原獸人想都不敢想。
　　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們之中的大部分獸人都還十分傲慢。
　　廣袤草原優越的地理位置給了草原底氣，哪怕失去了銀月的庇護，哪怕曆經了嚴寒地震等等災難，草原上的部落仍舊過着比其他土地富足的生活。
　　在草原獸人的眼中，無論北方還是東方都是荒涼之地，也正是因為這樣，當初根本沒人願意跟隨黑耀的隊伍遷徙。
　　然而這一切，在他們親眼見證黑耀派來的鎮守隊伍，親眼看到各個部落的散兵游勇如何被訓練成型，又是如何讓一棟棟他們從未見過的房屋拔地而起，曾經的偏見早已被拋到腦后。
　　對於絕大多數獸人來說，他們正在建造的城池就已經遠超出他們想象的，可這份震撼像是永遠達不到上限一般。
　　踏入黑耀平原，進入黑耀都城仰望着高聳入云的城牆時，眾人才后知后覺，固執地留在原本土地的他們，曾經錯過了什么。
　　可以說，曾經的草原獸人有多驕傲，一年后的今天就有多自卑。
　　正是這樣復雜的感情，讓月城獸人以為黑耀的獸人會像以前的自己一樣看不起他們。
　　然而事實卻在告訴所有人，他們想錯了，是他們太過狹隘。
　　黑耀獸人接受他們，黑耀獸人歡迎他們，黑耀獸人甚至將素未謀面的他們當成了同伴。
　　回過神來得月城眾人，此時心中只剩下了激蕩，可不就表現了出來。
　　與此同時。
　　祭祀殿內，几個老祭司和長老正坐在一塊有說有笑。
　　云章祭司捋捋修剪整齊的胡須：“我這几天總會想起我們當年剛來黑山時的場景，那時候這一片土地，除了雜草和亂石什么都沒有。是大祭司和城主大人帶着我們，一點點將荒原鏟平，鑿開冰封的土地，筑起讓萬民安樂居住的城池。”
　　“是啊，一眨眼，我們的黑耀之城，已經成為了獸人大陸最令人敬仰的巍峨高山。誰能想到，這些不過發生在十年之間，”熊姿感慨地笑了笑，“只能說，我們這些老家伙，可真是幸運啊。”
　　鹿間老祭司笑道：“要我說，真正有福氣的，還得是在城中出生的小崽子們，他們呀，才是真的命好，生來就不愁吃穿，還怕他們將來不長成強大的獸人嗎？”
　　几人相互對視，臉上都是笑意。
　　他們這些做族長和祭司的，從前費盡心血，所求的不正是部落族人們的安穩生活嗎，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比他們更懂得這份安穩的重量，沒有人比他們更真心黑耀的生活。
　　“這話我可不完全認同，城中的小崽子們是有福氣，”云章微微后仰，“但要論占了天大好處的，還得是北荒三地的獸人，如果沒有大祭司與城主的仁慈，這些人現在還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獸人們向來以部落聚集，守住自家領地才是獸人的信仰，如果沒有祁白和狼澤，他們根本不會管北荒三地獸人的死活，在云章，或者說在座的絕大部分長老和祭司眼中，北荒三地的獸人，才是什么都沒做就平白占了大便宜的人。
　　羊羅瞇着眼睛輕拍手背。
　　嗯，還是云章說話中聽，這可不就是祁白和狼澤的功績嗎，其他人說話總是說不到點子上，聽着總是差點意思。
　　“云章祭司說得沒錯，”熊姿感懷道，“這次來都城的有北荒日城，聽說里頭有不少咱們在北荒時的老朋友，等見到了他們，我可要多囑咐兩句，定讓他們銘記大祭司與城主的恩賜。”
　　云曇長老點頭，語氣中不自覺帶上了顯擺：“說到北荒，前几天景傳信回來，說日城已經開始修建城牆了，等城池建好，我可要回去看一看。”
　　熊姿驚奇道：“這么快就開始建造城牆啦，日城的建城速度比月城和星城都要快呢。”
　　不僅熊姿，其他几人的目光也落在了云曇身上。
　　他們這些老家伙都參與了日月星三城的建設計划，熊姿的消息雖然不如云曇靈通，可該知道的還是知道的。
　　比如說三城前兩年的主要目標，就是完成第一批住宅區和耕種區的建設。
　　此次修建城池，三城會在最短時間內將周邊的獸人聚集在一起，如此龐大的獸人數量，野獸的入侵不但不用擔心，反而會成為獸人的食物來源，比起即將短缺的食物缺口，防御性質的城牆自然可以向后推一推。
　　別覺得住宅區和耕種區只是簡單蓋些房子開墾一些荒地就行了。
　　城內外水渠排水管道等基礎設施要在這個時間修建起來，第一茬作物也要同時播種照料收割，再加上三城的大部分居民，都是一些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些的獸人，新城的修建難度可見一斑。
　　如今各城都還在第一階段的尾期，單單日城走在了所有人前頭，率先進入第二期建設，可不就格外突出了。
　　“前些日子，日城那邊又接收了一支近萬人的隊伍，有了他們的加入，城池的修建自然要快許多。”云曇笑着看向首座的羊羅和猴岩，“羊羅祭司和猴岩長老應該已經知曉了。”
　　羊羅慢悠悠道：“知曉啦，才送來的信兒，這次到都城來的隊伍中，就有那几個部落的代表。”
　　羊羅指指鹿間熊姿几人：“這里頭還有你們認識的人。”
　　熊姿和鹿間對視一眼：“我們認識？”
　　還沒等熊姿几個問出個究竟，一個胸前別着“祭”字胸章的短發亞獸人步履輕快地跑進了殿內。
　　“祭司，長老，三城獸人到了，現在正等在祭祀殿外。”
　　羊羅撣了撣衣袍：“才說他們，他們就到了，快見見你們的老熟人吧。”
　　朝陽斜斜打在祭祀殿二層的石板上，濺起淡淡光暈。
　　几十個獸人分作三列，安靜地跟在狐宵身后，背光走進寬敞的大殿。
　　眾人齊齊低頭，重重捶胸。
　　“拜見祭司，拜見長老。”
　　羊羅微微一笑，眼中盡是神聖與慈愛：“黑耀沒有那么多規矩，你們一路到都城來都辛苦了，都座吧。”
　　羊羅輕輕擺手，方才引路的短發亞獸人立刻上前，為三城獸人分別引導座位。
　　“墟……墟山族長？”
　　熊姿鹿間几人的目光，從眾人進殿之后便鎖定在了走在最左邊的魁梧角獸人身上。
　　這角獸人正值壯年，身上帶着長居高位的氣勢和飽經風霜的滄桑，連帶着緊緊跟着他的几個年輕獸人，看起來也頗為器宇軒昂。
　　角獸人聞聲抬頭，熊姿伸出去的手不由頓住。
　　角獸人比她記憶中黝黑消瘦了許多，但作為曾經的北荒霸主，北荒八大部落中最強大一支的族長，他的樣貌熊姿是絕對不會忘記的。
　　“是你，真是你，你……”
　　熊姿恍然大悟：“羊羅祭司說的熟人，原來是虎輝族長。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咱們北荒的部落，竟還有重逢的這一天。”
　　墟山族長虎輝看着昔日的同盟，魁梧的漢子不禁微微垂頭，他苦笑着搖頭：“十年前我帶領墟山部落出走西方，輾轉這么多年，最終還是厚着臉皮回到了北荒，實在慚愧。”
　　“這有什么好羞愧的，”猴岩笑着對眾人介紹，“羊羅祭司之前提到的近萬獸人，正是因為墟山族的游說才來到了北荒，此事云景將軍已經上報給了大祭司與城主，墟山族的功勞不會被抹滅的。”
　　“長老說得對！”虎輝身邊的角獸人用力拍拍胸脯，“你帶領我們來到北荒，幫助我們加入黑耀，你是值得尊重的獸人，墟山族是有情義的部族，我們陀陀族永遠珍惜你們這個朋友！”
　　“還有我們烏林族！”
　　沒錯，羊羅提到的熟人，正是與戰熊云谷巨鹿同為北荒八大部落的墟山部落。
　　當年，墟山部落輕信了落日之城的使者，舉族遷徙到了西方戎狄，很快便發現自己上了當，落日之城從來都沒有讓他們進入城池成為居民的意思。
　　落日之城想要的，只是保護城池，高價售賣城池貨物的冤大頭，而他們就是那被騙過去的冤大頭。
　　事實上，早在祁白和狼澤出徵勒力部落的時候，墟山族長就已經生出了追隨黑耀的想法，只是時局變動，墟山部落又從落日之城那里獲得了前往獸神之城的機會，這才耽擱下來。
　　一直到得到云景要在北荒建城的消息，墟山族長才把握時機，帶領族人重新遷回北荒，加入了北荒日城的建造。
　　當然了，這一次他們不是自己回遷，臨行前，墟山族長特意拜訪了几個與墟山部落交好的戎狄部族，這才組成了這一支龐大的隊伍。
　　“哪有什么功勞。”虎輝連連擺手，“陀陀烏林几族，處處受落日之城轄制，聽聞北洲黑耀的強大，早就心存向往，我不過是為大家指明方向而已。”
　　虎輝抬頭，對熊姿几人道：“這里沒有墟山族長，如今墟山族歸屬北荒日城，我只是墟山族的普通獸人，可不要再這樣稱呼我，叫我虎輝就好。”
　　在見識了黑耀都城的繁華之后，虎輝反而看得很開，并沒有因為落於戰熊云谷巨鹿而心生嫉妒。
　　都城千好萬好，卻并不適合墟山族。
　　作為曾經北荒最強大的部落，墟山族的人數太多了，即便他們來到了都城，想要融入這里也并不容易，倒不如留在北荒重新開始，重新修建融入他們的家園。
　　猴岩笑道：“是這個道理，大家都是黑耀的獸人，以后更不用分那么多彼此。”
　　云章點頭：“我們几族本就熟識，趁你們在都城，我們可得好好聚聚。”
　　虎輝笑道：“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