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山族的回歸不過是一個小插曲,所有人落座,猴岩笑呵呵地示意眾人喝茶吃點心,原本還有些緊張的氛圍,很快便緩和了下來。
羊羅適時開口,閑聊似的問起了各城的建設以及各族的情況。
三城獸人聞言立刻正襟危坐,這位羊羅祭司可是黑耀數得上號的大人物,他們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務必在羊羅祭司面前好好表現。
只是這一片熱鬧之中,坐在門邊的三個老獸人,卻像是被定了身,張着嘴巴一動不動地傻愣愣看着前方。
他……
坐在最高位,高高在上……
不……不可能……這怎么可能……
羊羅的視線在前排的老獸人身上停頓一瞬,最后落在他身后那兩道格外熾熱的目光上。
羊羅挑了挑眉:“你們兩位,看着有些眼熟,你們是哪一城的獸人?”
眾人本就時刻注意羊羅的方向,羊羅一出聲,所有人立刻停止交談,齊齊向門口看去。
被問到的兩個老獸人沒想到他們會成為焦點,好半晌,其中一個尖嘴老獸人才反應過來,閉上嘴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他緊張地搓了搓衣擺,使勁擠出一個笑容,顫巍巍地扶着座椅扶手站起來:“回祭司大人,我……我們……是東夷星城的獸人。”
東夷?
羊羅來了精神,轉頭對云曇熊姿几人說道:“你們都知道我是黑山部落的祭司,卻不知道,我在來到黑山之前,曾是一名流浪祭司,那時候的我正是在東夷的部落間流浪。”
羊羅繼續問道:“你們從前是哪個部落的?說出來讓我聽聽,說不定我真去過你們的部落。”
聽羊羅這么說,猴岩和云章几人也有了興趣。
猴岩知道羊羅做了許多年流浪祭司,可獸人大陸那么遼闊,即便在同一片區域,相遇的可能也并不大,至少一直生活在東夷的他就從未遇見過羊羅,所以說,如果羊羅真的曾經游曆到這些部落,這些部落的獸人現在又來到了黑耀,那還真是十分有緣分。
云曇和熊姿几個湊過頭來想要看清這几個獸人的模樣。
戰熊云谷和巨鹿部落與東夷來的桑火部落打過交道,反正他們不覺得桑火部落或者其他東夷部落中的祭司能比得上羊羅。
所以比起猴岩的期待,他們更多的則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糊塗部落,竟然連羊羅這樣偉大的流浪祭司都能錯過。
尖嘴老獸人目光閃躲,眼神在他身邊和身前的兩人身上變幻,遲遲不敢開口。
猴岩道:“這有什么好怕的,讓你們說,你們說一說不就好了。”
老獸人的笑容更僵硬了,倒是他們旁邊的其他几個星城獸人雙眼放了光。
“是啊,祭司大人讓你們說,你們趕緊說啊!”
這倆老獸人,外加坐在他們最前頭的長袍老祭司,一直以他們出身高貴為傲,哪怕大家同樣都遭了難,同樣都顛沛流離數年,卻依舊不將他們這些普通部落的族長和祭司放在眼里,平時連個正眼都懶得給他們。
所以他們與這三人以及這三人帶領的部族,向來沒有什么交情,可有沒有交情不打緊,如果他們三個真能與都城祭司熟識,星城獸人也是打心底高興。
在這聽了這大半晌,眾人也都聽出點滋味來了。
滿是的瘡痍的東夷和淮夷,論人口沒有北荒日城多,論見識更是不及大陸腹地的草原月城,可誰又甘心墊底呢。
說到底東夷星城的獸人是一體的,要是這三人真能與羊羅祭司這樣的大人物認識,那星城豈不是就能跟都城的關系更親密些了。
“哎,你們不說,我們來說!”
還不等尖嘴老獸人出手阻攔,那東夷獸人便自顧自說了下去。
“他們兩個是獠豬部落的祭司羊圓,獨山部落的祭司羊彼,這兩個部落都是東夷人。”
“這位,”東夷獸人指指坐在后面的兩個老獸人,又抬頭看向坐在第一排穿着長袍的老者,語氣變得鄭重了些,“這位是東禹部落的祭司……”
他撓了撓后腦勺,嘶,東禹部落好像不是東夷本地的部落,關鍵是他不知道這位祭司的名字啊……
“羊晉?”
東夷獸人沒有聽出羊羅語氣中的古怪,也沒有發現隨着他的話,羊圓和羊彼的身體不停蜷縮佝僂,那樣子簡直恨不得挖個地縫將自己埋進去才好。
“祭司大人,您果真認識他們!”
“沒錯,”長袍老者抬起頭,咬牙切齒道,“是我,羊晉。”
“呵,呵呵。”
見羊羅臉上露出笑容,東夷獸人也跟着高興,然而下一秒,卻聽羊羅道:“你還沒死呢?”
東夷獸人:對還沒死……等等……死?什么死?
羊晉一字一頓:“讓你失望了,我活得好好的。”
“哈哈,”羊羅的笑容更大,“這是哪里的話,你活着,我當然為你高興。”
“當年獸神震怒降下災難,位於東夷和淮夷邊界的東禹受災最重,每每想到這事,我都為你們擔心啊!活着好,活着好啊。還有你們兩個老家伙,看你們這身打扮應該過得不錯,你們的命也挺長的啊,哈哈哈。”
狐宵動了動耳朵。
羊羅這話沒毛病,可他怎么覺得怪怪的,聽着不像什么正經的祝福呢?
還有,羊羅你剛剛一直端着的祭司派頭呢?你后槽牙都笑得露出來了你知道嗎?
聽這些話不對勁的顯然不止狐宵一人,羊晉胸膛起伏,那樣子簡直像是要隨時背過氣去,看得坐在他身后的羊圓羊彼兩人直冒冷汗。
眼見糊弄不過去,羊彼討好地對羊羅咧嘴,露出一口黃牙:“羊羅,真……真沒想到……能在這里見到你。”
羊晉嗓子眼里擠出一聲冷哼:“不過是黑耀眾多祭司中的一個,他也不過如此,黑耀大祭司都沒出面,在這逞什么威風……”
羊圓渾身一哆嗦,根本顧不上巴結羊晉,立刻放大聲音賠笑道:“是啊,是啊,虧了我們命長,才能見到昔日的同族,這可真是我們的榮幸!”
“同族!”
“他們竟然是羊羅大人的同族!”
羊圓的話一出,大殿內瞬時一片嘩然。
“這三人根本不是一個部落的獸人,怎么可能是同族?”
“嘖,你這就不知道了吧,”一獸人小聲開口,一下子便吸引過來好几雙耳朵,“如東禹這樣的大部落,每隔上一段時間便會向外派出流浪祭司,教化……就教化你們這些沒有見識的小部落獸人,這獠豬和獨山部落的兩個祭司啊,就是東禹部落的祭司。”
“竟然是這樣!”
眾人艷羨地看向東禹三人,羊圓卻狠狠瞪了那最開始多事的東夷獸人一眼。
這群蠢貨哪里知道,羊羅與他們相認,等待星城的不但不會是好事,反而可能是天大的禍事!
可事到如今,他們避無可避,羊圓快速深吸几口氣,只希望這么多年過去,羊羅不會記恨他們……
不,他只不過是一個小角色,羊羅記不記得他這個人都不一定。
更不用說,當年欺負羊羅的人是羊晉,提前趕羊羅離開部落的人也是羊晉,他不過是礙於他的威逼才不得已從眾……
沒錯,就是這樣,羊羅一定不會怪罪他的。
想到這里,羊圓放大聲音,語調瞬時慷慨激昂:“羊羅大人,您是黑耀的祭司,是獸神眷顧之人,任何順從您的人,會被獸神賜福,冒犯您的人,定會受到懲罰。”
“哎哎哎,”羊羅擺擺手,“我可沒有這樣的能耐。倒是你們啊,位於獸神震怒的中心,經過這一場災難,我希望你們能好好反省,以后小心行事,獸神會重新賜福你們的。”
羊彼沒有羊圓那么會說話,此時的他緊張地根本聽不到羊羅在說什么,只知道跟着胡亂點頭:“是是是,您說得是!”
羊羅笑着捧起茶碗:“好了好了,不說以前的事情了,剛剛說到哪兒了?”
墟山族后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高高舉起手。
“我我我,祭司爺爺,到我了,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大祭司哥哥?”
虎輝一只手把小姑娘按了回去:“不可以胡鬧!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那是大祭司大人!”
羊羅制止了虎輝的動作,語氣慈祥:“你有什么要緊事,一定要見大祭司?”
小姑娘雙眼泛光:“當年我們被擄走,是大祭司……大人把我們救出來的,我要當面感謝他。”
狐宵轉頭多看了這小姑娘一眼,這一眼,竟還真讓他看出點熟悉的感覺來,沒想到當年在沉水畔用小小身軀保護弟弟妹妹的小老虎,現在已經長這么高了。
“知道報恩,是個好孩子,”羊羅夸贊道,“大祭司哥哥這些天很忙,有機會他會見你的。”
小姑娘乖乖點頭,有些失望地坐了回去,哼,大人們不想答應她的時候,總是這么說話,她不會放棄的,她一定會靠自己見到大祭司哥哥的。
祭祀殿的召見,沒有三城獸人想象中的戰戰兢兢,恰恰相反,祭祀殿的祭司和長老對他們提出的問題,事無巨細有問必答,眾人聽得如痴如醉。
轉眼到了正午,三城獸人終於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祭祀殿。
而這其中,只有一個人什么都沒聽進去。
才一出殿門,羊晉便猛地一甩衣袖,怒目圓睜地指着羊圓和羊彼:“你你你們!”
只是他還沒“你們”出個所以然來,就被激動的獸人擠了出去:“你們真是羊羅祭司的同族,他從前是什么樣的人?”
羊彼瞅瞅冷落羊晉反而圍着自己的一眾獸人,人不自覺地飄了起來:“羊羅祭司,他……他當然是東禹部落最偉大的祭司!”
羊彼偷偷抹一把手心的冷汗,從前在部落他就是沒有存在感純純用來湊人數的,他跟羊羅以前沒有什么交集,哪里記得羊羅在東禹的樣子。
哪知道他信口一說,其他獸人卻認同萬分。
“沒錯,一定是這樣,羊羅祭司一定一直非常厲害!”
“還有嗎,還有嗎……”
羊彼咽了咽口水,他好像知道該怎么說了:“有,當然有……”
好不容易站穩的羊晉,胸腔不住劇烈起伏:“好,好,好!”
羊圓不動聲色往旁邊挪了一步。
羊晉瞪他:“你也要背叛我?”
羊圓滿臉堆笑:“這里有些擠,我往這邊靠靠,給你多騰出些位置。”
“再說了,我們都是黑耀的獸人,尊敬都城祭司本就是應當的,哪里有什么背叛不背叛,羊晉祭司……哦,不對,咱們星城現在只有鼠由祭司一位祭司,”羊圓站直身體,“咱們啊,都是星城的普通獸人,咱們都要對黑耀忠誠敬畏才好。”
他是欺軟怕硬,他是在重新遇到羊晉之后,便沒什么尊嚴地帶着部落投靠了過去,可他不傻。
東禹部落已經是過去,他一個離開東禹的流浪祭司,早就不算東禹人了,他生活了几十年的獠豬部落才是他的部族。
羊圓烏溜溜的眼睛轉了轉,看向祭祀殿的眼神更加真摯。
聰明人總會找到正確的方向。
“我不服!獸神,獸神吶,您為何如此對我……”
看着被抬走時嘴里還念叨着的羊晉,羊圓搖了搖頭,這位就不是聰明人。
殿內。
羊羅暢快地靠在椅背上,整個人像是年輕了十歲。
猴岩笑道:“就這么高興?”
“你不懂。”羊羅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剛剛那個叫羊晉的,你看到他沒有?”
“嗯,看見了,”猴岩略微思索,“他是你的同族,有什么問題嗎?”
“不,你不懂。”
“當年,我們几個幼崽被老祭司挑選出來,一同在老祭司身邊學習祭祀朮,一同競爭東禹部落下一任祭司之位。”
“羊晉忌憚我們,擔心我們搶走祭司之位,處處都要壓我們一頭。東禹部落雖然有祭司弟子在成年之后便會被驅逐出部落的先例,可要實現這一規定,必須需要有新祭司就任。”
“我們的老師雖然年邁,可卻遠不到退位的時間,要不是羊晉利用他長老之子的身份在背后攛掇,我又是沒有親人的孤兒,我怎么可能才一成年就被驅逐出部落。而且,這可恨的羊晉,還禁止我在東禹周圍尋找部落,要不是因為他,我也不會流浪到東夷北方。”
而那些沒骨氣沒志氣的,比如羊圓羊彼之流,正是靠着攀附羊晉,才在部落中又多留了几年。
猴岩越聽拳頭越緊:“他搶走了你的祭司之位,還這樣害你,你怎么還對他笑?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已經想好了懲治他的辦法?你要怎么收拾他,殺了還是流放?只要你說,我都替你去辦!”
“咳,”羊羅擺擺手道,“那倒也不用。”
“那個……東禹畢竟是大部落,東禹人向來以祭司為尊,又是出了名的護短,沒必要為了這點小事,壞了蒼邪和鼠由在星城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格局。”
羊羅沒好意思說,就算沒有羊晉,以他當年的資質也很難在祭司競爭中勝出,離開部落不過是遲早的事。
當然,這些都是當年的事情,現在的羊羅可絕不承認他不如別人。
更不用說……
羊羅抬起手前后翻了翻。
嗯,往日看自己這皺巴巴的皮膚,總覺得時光不等人,直到今天看見了羊晉几個,羊羅才猛地發現,原來自己竟然保養得這么好。
尤其是羊晉,他和羊晉可是同齡人,可那人現在卻已經頭發花白,兩個眼眶凹陷得能塞進去鳧鴨蛋,那臉皮更是沒法看,如果不是那人眼神還跟從前一樣討厭,羊羅恐怕都認不出他來。
“你覺得,”羊羅抬頭看猴岩,“那羊晉比我老几歲。”
猴岩被羊羅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二三十歲吧。”
“二三十歲,哈哈哈哈,”羊羅滿意拍手,“你眼神不錯。”
“殺他,流放他做什么,留着他,就要留着他,我還要把他放在身邊,再多留他些日子。”
“有做長老的父母又如何,在老師身邊處處壓我一頭又如何,人吶,得往長遠了看,不到最后一刻,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羊羅倏地站起身,一向用來裝樣子的木杖也不拄了,輕松拿在手里掂了兩下:“我這心里頭,可真是痛快啊,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今天這么痛快過,哈哈哈!”
“哎喲,”猴岩抬手護着,“慢點,慢點!”
祭司府后廚。
祁白在糯米糕上點上梅花紅點,抬頭問道:“東禹部落?蒼邪鼠由在信上說的東禹部落,是羊羅爺爺的部族?”
“是。”
加入日月星三城獸人的名稱和人數,三城鎮守大將都是上報過的,祁白對東禹這個部落有印象。
可問題是,獸人大陸部落眾多,很多部落的名字更是大同小異,沒有文字沒有圖騰,僅憑口述很難分清所有部落,這才有了今天這樣的情況。
羊羅在尋找部族這件事上一直都沒有其他族人積極,聯想到剛剛聽到的消息……
祁白眸光動了動,對藪簡勾了勾手心,細細囑咐几句:“都記住了嗎?”
藪簡認真點頭:“都記下了。”
從這天開始,羊羅家儼然成為了黑耀城中最繁忙的去處。
熊姿云章几個與虎輝敘舊,去的是羊羅家的客廳,草原部落與銀月老人的走動,到的還是羊羅家的客廳……總之,找盡所有理由,盡可能往羊羅家里去就對了。
“祭司府使者到!”
院內才傳來一聲通傳,客廳內分散坐着的眾人立刻豎起耳朵,期盼地看向院子,甚至有人偷偷咽了咽口水。
三城獸人每天轉彎抹角都要找理由過來,為得可不就是這一刻。
羊晉梗着脖子,假裝感受不到周圍的氣氛。
別人都是找機會過來,只有這一位不用找借口,哪怕上門一句話不說,羊羅也會接待,自從發現這一規律,羊晉几乎成為了三城香餑餑,羊羅家的聚會,他根本躲也躲不過去。
羊晉咬牙:故意的,羊羅一定是故意的。
羊晉的心情無人顧及,一陣腳步聲,几個祭司府獸人已經抬着箱子走了進來,寬敞的客廳一下子滿當了起來。
為首的亞獸人,明明只是穿着白色素衣,卻像是站在萬丈光芒中,一出場便占據了所有人的目光。
藪簡對羊羅恭敬行禮,指着豬牙捧着的兩塊獸皮道:“羊羅祭司,大祭司聽說您板車上的墊子破了,特意讓我在庫中挑選了兩塊完整的皮毛,您看是我們為您做好再送來,還是直接給您皮毛您自己找師傅制作?”
客廳眾人眼睛都直了。
藪簡只說這是兩塊完整的皮毛,可那光滑的色澤細膩的紋理,都昭示着這兩塊皮毛的珍貴,這樣好的皮毛,竟然要鋪在板車上做墊子。
獸神在上,這也太奢侈了。
羊羅穿着簡單的木花袍子,表面云淡風輕,其實袍子下的腿已經抖了起來:“放這吧,回頭我找人裁一下就行。”
“是!”
平時在羊羅面前皮得沒個正行的豬牙,一本正經應答,畢恭畢敬地雙手將獸皮放好。
藪簡又看向猻青,猻青立刻會意,將身邊的食盒打開。
“大祭司大人與城主大人正在接待貴客,這些是用來招待貴客的新吃食,大祭司讓我都送來給羊羅祭司嘗嘗。”
“大祭司總是這樣,什么東西都要記着我,這次又送來這么多,”羊羅道,“來來來,給大家都分一些嘗嘗。”
狐宵握拳壓住上翹的嘴角。
這一幕最近每天都要演一出,狐宵每每看到還是忍不住想笑。
昨天是陶器,前天是布料,大前天是冰塊,今天又是皮毛,可謂是從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展現出了祁白對羊羅的關心。
唯一不變的,就是每天都要添上一些食物。
嗯,要是沒有這些食物,怎么能牢牢拴住這些看熱鬧的人呢。
別說祁白不是故意的,瞞別人也就罷了,狐宵心里可是明鏡的。
不然進門前要大聲通傳,說話前要恭敬行禮……這些狐宵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除了增加排場一點用都沒有的規矩,是哪里來的。
狐宵猜得一點都沒錯,祁白安排的這一出出,就是為了給羊羅撐腰。
他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羊羅在黑耀,是最受敬仰的獸人,誰也別想用以前的身份壓制羊羅,誰也別想瞧不起他。
狐宵輕咳一聲,恰到好處配合道:“城主府的新吃食,城中平時可是吃不到,我今天又要沾羊羅祭司的光了。”
眾人相互瞅瞅,呼吸都更輕了。
聽見沒聽見沒,連狐宵祭儀都吃不到,羊羅祭司可真是不一般。
藪簡余光瞟一眼狐宵,這人隔三差五就去祭司府蹭飯,只差把祭司府的后廚當自己家了,只能說,狐宵祭儀睜着眼睛說瞎話的本事比他還厲害。
“父親,真好吃,這里的食物也太好吃了,好吃到我都不想走了,您怎么不吃?您快吃啊,離開這里以后就吃不到了。”
“閉嘴!”羊蓋使勁瞪了弟弟一眼,這個沒有眼力見的,沒看到父親正在生氣嗎,“這么多食物還堵不住你的嘴。”
“父親,您喘口氣,您脖子都憋紅了。”羊蓋給羊晉順着后背,“大不了我們帶着族人離開這里,我們東禹人什么都不怕,我們不在這里受氣!”
哪知這話一出,羊晉的臉更紅了:“放屁!”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羊晉猛地住嘴,喉嚨中傳出几聲粗重的喘氣聲,最后才實在氣不過地踹了羊蓋一腳:“蠢貨!滾一邊兒去!”
猴岩從羊晉父子三人身上收回視線:“這几天可把他氣夠嗆,不怕真把他氣跑了?”
羊羅正摸着藪簡送來的皮毛,聞言冷哼了一聲:“他要真有那個魄力,我才真是高看他一眼。”
想了想,還是補充道:“這事,還是跟蒼邪和鼠由說一聲,東禹現在雖然沒落,卻還有兩千多獸人,讓他們注意些別出什么亂子。”
“還是你想得周到,”猴岩笑笑,“這獸皮你打算怎么裁?我來給你裁吧?”
羊羅趕緊把猴岩的手拍開:“瞎說什么呢,誰也不許動我的皮毛。”
開玩笑,饒是他這樣喜歡把所有好東西都貼在身上的,也不舍得用這么好的皮子做腳墊,祁白拿出來給他顯擺顯擺就算了,可不能真裁了。
他要整塊掛起來,留着以后給小狼耀和小豹霜做衣服穿,這么軟和的皮子就應該給小孩子穿。
藪簡帶着大家演完今天的大戲……不對,是完成了今天的任務后,便帶着眾人往祭司府方向走去。
“怎么樣,跟着過來一趟,覺得有意思嗎?”
豬牙和猻青不是祭司府的獸人,今天之所以來這一趟,純粹就是來湊熱鬧的,或者說,是豬牙想湊熱鬧,猻青屬於被硬拽上的。
藪簡也是夠意思,特意把他們兩人安排在了最佳表演位置。
“嘿嘿,有意思……”
豬牙嘴咧到一半,突然表情一正。
猻青敏銳察覺到異樣:“怎么了?”
豬牙低聲道:“別回頭,有人跟着我們。”
藪簡眼睛睜大:“誰這么大的膽子,敢在城中跟蹤祭司府的獸人。”
豬牙抬頭,對塔樓上巡邏的戰士做了一個手勢,囑咐道:“你們在前面的路口左轉,我來會會他們。”
猻青指節捏得噼啪響:“我跟你一起。”
僻靜的小巷空蕩蕩,只有小巷人家院內的樹影,安靜地落在街面上。
“人呢?”豬勁狠狠皺眉,“他們剛剛明明拐到了這里,怎么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一陣風從豬仰后頸吹過,明明是大夏天,卻讓他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或許是看錯了,勁,我們還是回去吧。”
“我不會看錯,”豬勁仍不放棄,“父親,你難道不想帶着族人們住進都城嗎?”
“這……”豬仰遲疑片刻,“那我們再找找……”
“你們要找誰?”
高大的身影冷不丁出現,將豬仰嚇了一跳。
這人是什么時候出現在他們身后的,他怎么一點都沒有發現。
然而豬勁卻只是愣了一下,臉上瞬間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容透着一股說不出來的違和:“哥哥,真的是你!我就說我剛剛沒有看錯!”
小巷盡頭,猻青抬手,對遠處的巡邏隊戰士打了一個等待的手勢。
“是了,哥哥你與部落走失的時候,我年紀還小,你或許已經認不出我來了,”見豬牙沒有反應,豬勁推了推豬仰,“可父親的樣子你總記得吧!”
“豬……豬牙……”豬仰眼眶有些紅,“真的是你,我的幼崽,父親終於再次見到你了。”
豬牙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激動的父親和急切的弟弟,竟發現自己的心情與臉上的表情一樣毫無波瀾。
“你剛剛說,想要帶領族人住進都城。”
“是,”豬勁立刻應道,“哥哥,你是黑耀的獸人,還是都城內城的獸人,你一定有辦法讓我們加入都城是不是。”
“哥哥,你不知道,東夷的鎮守大將是一個沒有情感的惡人,他天天壓迫我們做工,我們還吃不飽,那里的生活太苦了,你想想辦法,將族人們遷徙到都城來吧,你也不忍心看着我們的族人受苦對不對?”
豬仰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卻只是閉上了嘴。
豬牙皺眉,聲音瞬間嚴肅:“怎么回事?你把所有細節全部都告訴我。三城建設都有明確的要求,都城對三城也有物資補給,黑耀領土之上沒有奴隸,絕不應該發生壓迫獸人的事情。你說的如果是真的,就大膽說出來,大祭司和城主定不會饒了蒼邪。”
“這……”
豬勁根本沒想到這件事竟然這么嚴重,他不過是想把他們的情況說得慘一些,這樣豬牙才能趕緊幫他們辦事,哪里知道他隨口說的一句話,竟然會驚動大祭司和城主。
豬仰上前一步,側身擋在豬勁身前:“不,沒有這么嚴重,勁他不過是着急了一些,鎮守大將沒有欺壓我們。”
“只是,”豬仰聲音低了下去,“星城確實才建一年,那里什么都沒有,你在祭司府干活,你一定能在大祭司面前說得上話,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你就幫幫你的族人,不好嗎?”
豬牙愣怔一瞬,隨即自嘲地輕笑一聲。
十几年過去,記憶中高大威武,作為一族首領總是充滿威嚴的父親,竟比他矮上一頭,說話做事更是唯唯諾諾,沒有一點主見。
而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后的弟弟,滿眼更是溢滿藏都藏不住的算計。
是他們變了,還是他變了。
又或者,他們從來都沒有變,只是當年的自己太傻太蠢,才沒有看出他們的真實面目。
“原來只是這件事,”豬牙嘴角上揚,“這點小事,不需要勞煩大祭司,我就能為你們做主。”
豬勁眼睛一亮,以至於沒有看到豬牙眼中的冷意:“當真?”
“當然。都城與日月星三城的獸人都是黑耀人,你們現在是東夷星城的獸人,按理說我不該說這些,可如果你們想……”
“我們當然想!”
豬勁的樣子太過急迫,豬仰這時候才想起來找補:“我們想,但更多的還是想念你,想要與你在一起。”
“這好辦,我去說一聲就行。”
豬勁和豬仰臉上露出狂喜的神色,豬牙卻淡淡道:“不過你們要想清楚了,獠豬族現在在東夷星城已經是正式居民,擁有了星城獸人身份,你們到了都城,卻不會直接成為都城的居民。”
“什么意思?”
“意思很簡單,所有獸人加入都城都要按照都城的流程,以前的考核年限是三年,不巧今年開始變成了五年。在考核期間,任何人不得違背城池的安排,任何人不能離開划定的工作區域,直至通過考核,成為黑耀獸人。”
豬勁有些着急:“我們可是你的父親和弟弟,難道就連我們兩個也要這樣嗎?”
“沒有人能夠例外。”
豬勁不敢相信:“你不是說黑耀沒有奴隸嗎?這與奴隸有什么區別?”
“區別大了。奴隸沒有私產沒有自由,可在黑耀的考驗期間卻不同。所有獸人都能通過勞動換得報酬,除去吃喝,五年積攢的報酬足夠一個人在城外置辦一間小房子,生活是要比星城艱難一些……”
豬牙道:“可我的弟弟,我也很想念你們,想念我的族人,你不會連這點信心都沒有吧?”
豬勁徹底沒了聲音,豬仰訕訕一笑:“這是關乎一族的大事,我們得回去再與其他人商議商議。”
之前不用考慮,現在卻開始考慮族人的想法了,豬牙卻已經懶得去深究這些:“當一年我與部落走失,我在臨時營地內等了兩天,你們為什么不回來找我?”
“那時情況太危險,每天都有族人走丟死去,我不能為了我自己的幼崽停下。”豬仰看向豬牙,“我不知道你在臨時營地,否則我一定會回去找你,你相信父親,父親絕不會主動拋下你!”
看着一旁眼神躲閃的豬勁,豬牙在心中冷笑一聲。
是,你是不會主動拋下我,你只會在你的幼崽犯錯之后,為他掩飾開脫,甚至順水推舟地將我放下,好讓他順理成章地成為獠豬部落的下一任首領。
多么可笑,一族首領的幼崽,竟會獨自被留在自家臨時營地。
多么可笑,一個人在臨時營地等待的時候,一個人被迫逃亡的時候,他竟從來沒有懷疑過單獨將他支開的弟弟。
最可笑的是,豬勁的腰間,直到現在還掛着他當年“借”出去的藍鳥骨刀。
這把骨刀是豬仰送給他的,是年幼的他最珍惜的東西,卻恰巧在他走丟的前一天被“借”走了,而“借”走它的人,正是把他支開,他從未懷疑過的弟弟。
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多巧合?
帶着從他這里騙走的東西來見他,只能說,他的弟弟,可真是從來都沒有把他這個哥哥放在眼里啊。
這么多年過去,經曆了這么多風雨,豬牙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一根筋的少年了,再次見到他的父親和同父異母的弟弟,再看不清他們的虛偽,那他才算辜負了狼澤和祁白這么多年的教導。
豬牙的眼神一厲,終於問出了他一直不敢問出口的問題:“我的母親呢?你們為什么從沒提及我的母親?”
被豬牙的眼神嚇到,豬仰不禁后退一步,身上再次襲來的顫栗,終於讓他明白過來剛剛的寒意是什么。
殺意。
豬仰有種直覺,如果他今天不說出一個讓豬牙滿意的答案,豬牙是真的敢殺了他們。
“她……她沒事,”豬仰此刻真心感謝那些願意養着那瘋女人的族人了,“她現在就在星城。”
大樹下,豬牙低着看着腳尖,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幼崽。
“你都聽見了,他們是我的父親和弟弟。”
猻青的聲音很平靜:“他們是誰又不是你能選擇的,我只認識你,我知道你是誰就夠了。”
豬牙有些驚喜地抬頭,整個人像是一下活了過來:“真的?”
“嗯,”猻青認真看看豬牙,“你不難過了?”
豬牙嬉皮笑臉:“你不是說了嗎?他們是誰不重要,那我當然不會因為他們難過。”
他雙手握拳,使勁撞了撞:“猻青,你剛剛聽到沒有,我母親還活着,我要去星城,我要將她接過來。”
“嗯。”
“哎,也不一定,也不知道母親有沒有再找其他伴侶,有沒有其他幼崽,說不定她不願意跟着我來呢,那到時候我又只有一個人了。”
“嗯。”
“怪不得我母親從前不讓我跟豬勁玩,也從不主動靠近我父親,肯定是她老早就發現他們兩個不是好人了,你別說,我母親可真是個聰明的亞獸人啊!”
“嗯。”
“猻青,我怎么覺得你在敷衍我?”
“沒有,你母親聰明,可惜生了個傻幼崽。”
“嗯。嗯?你是不是在罵我傻?”
五日后。
裝滿貨物的板車車隊聲勢浩大地出現在城門口,除了三城獸人各自帶來的板車,還有順路一起往三城去的商隊。
一次性出行這么多族人,城中許多獸人都在城外送行,一時間,到處都是忙忙碌碌的人群。
豬牙站在一輛板車旁,小心翼翼將行囊綁在板車邊上。
這可不是普通的行囊,而是用獸皮仔細包好的小房子,就是之前狼澤為祁白專門做的,可以放在鞍具上的小房子,這小房子如今在黑耀很是流行,有亞獸人的角獸人都要背上一個,這樣帶着伴侶出游才方便呢。
豬牙手里這個,還是猻青為他准備的,他昨天晚上偷偷打開看過,房子里頭的布局已經根據獠豬的獸形修改過,比他自己弄的那個不知道好多少倍。
為此,豬牙特意花了租金,在板車上租了這么一個位置,母親到時候變成獸形住在這里頭,回來的路上一定會非常舒服。
猻青猶豫片刻,最后還是開口:“你接到人就算了,不要因為他們分心。”
臨行前,豬仰終於還是給了豬牙否定的答案:“牙,族人們商量過了,從星城到都城的路程實在太遠,族中有那么多老人幼崽,他們走不了這么遠的路,我是他們曾經的族長,我不能拋下他們,我得跟他們留在一起,你要理解父親。”
這個結果豬牙早有預料,什么路途遙遠都是借口,說到底不過是他們仔細算過,留在星城對他們更有利而已。
“嗯,”豬牙沒什么心理負擔地迅速回答了猻青,“你放心,豬仰是獠豬的族長,豬勁是獠豬的少族長,我什么都不是,我不會被他們影響心情,接到母親我立刻就回來。”
頓了頓,豬牙看向猻青:“或許有過期待,不過說來也奇怪,聽到他的答復后,我好像也沒有預想中的那么傷心。”
認真只維持了几秒,豬牙又開始沒臉沒皮:“只能說,現在的我跟他們不在……嗯,怎么說得來着,對了,不在一個檔次上了,我跟他們看待事務的境界都不一樣,犯不着跟他們計較。”
猻青淡淡點頭:“他們要是再對你不利,你也不要顧及什么,一定要把他們交給蒼邪。”
豬牙連連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懶得跟你廢話,”猻青轉過頭,嘴角卻忍不住上揚,“真是傻子。”
豬勁害豬牙與部落走失,如果不是豬牙命好,碰上了黑山大部隊,十几歲的他說不定已經死在了逃亡路上。
換成是他,猻青覺得自己一定會心存怨恨,豬牙卻沒有。
真傻也好,大度也罷,他總是那樣輕易地原諒別人,這樣的人,怎么能不讓人為他操心。
猻青歪頭看向兔芽和鼠林:“你們不跟去找一找你們的族人嗎?”
猻青和弟弟猻源是奴隸,父母死后他們就已經沒有族人了,可兔芽和鼠林卻不一樣,他們是普通獸人,他們還有族群可以尋找。
黑山族人都是東夷的獸人,既然羊羅和豬牙能在來都城的隊伍中找到曾經的族人,說不定兔芽和鼠林也能找到。
令猻青吃驚的是,兔芽和鼠林的答案竟然出奇的一致。
“不去。”
“當初他們拋棄我們,現在還去找他們做什么,我是黑耀黑山族,我的部族就在這里,小猻青,你不就是我的族人嗎?”
猻青愣了一下,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沒錯,我們是族人。”
站在城門正中間,被眾人簇擁着的羊羅,在心中不屑地嘁了一聲。
你們几個小屁孩懂什么,越是這樣,越是要找,咱們這么好的黑耀,就是要炫耀給所有人看。
嗯,就比如這個三城來都城的活動,他看着就不錯,以后一定要多辦,停留時間也得加長。
得改,都得改。
哎喲,這一天天的,他可有太多事情要忙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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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
給每一個小可愛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