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奚是契城司侍, 在大神司殿領的又是秘密任務,不宜在獸神之城久待,對蘊吩咐完這些, 當天便動身離開了獸神之城。
這是頭一回,豹奚對這座巍峨奢華的聖城有了不舍之情。
回到契城,之前與豹奚同行的清池商隊早就賣空貨物離開,可駱束顯然給豹彭捎了什麼消息,每每見到自己, 豹彭的眼神都在躍躍欲試和害怕挨揍之間反復橫跳。
豹奚權當看不見,暗地裡卻在默默計算著黑耀到達的時間,這是他親自接下的任務,他得保證黑耀人在祈神大朝會前順利進入獸神之城。
這一等, 直從初雪等到大雪封山, 清池城的信使才終於到達。
聽說黑耀和清池的隊伍已經往聖城山的方向去了, 豹奚沒有廢話,立刻帶上隊伍出發。
豹彭賤兮兮地跟涅神使告狀:“父親,你看,哥哥連一兩天都不等我們!咱們也現在走吧,說不定能趕上哥哥!”
涅神使瞪了豹彭一眼:“現在所有人都盯著黑耀之城,你哥哥辦的是正事, 你跟著去添什麼亂。”
豹彭將手抄到袖子裡, 嘟嘟囔囔地撇嘴:“什麼正事,一定是他的伴侶在聖城,他著急去見他的亞獸人呢。”
涅神使揉了揉眉心。
獸神之城乃至三城的氣氛如此緊張,只他這小兒子心寬的, 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不操心,不行, 回頭得狠下心,讓他哥哥好好練練他。
隨即無奈又好笑地搖了搖頭,他這兩個兒子,怎麼就沒一個像他的。
另一邊,更熟悉道路的豹奚,比黑耀和清池人提前到達了聖城。
也正如豹彭想的那樣,他哥到了聖城山腳下,讓眾人好好盯著每一個到集市的城池,便自己進聖城見亞獸人去了。
豹奚與木迦的這一次見面,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容易。
因為木迦此時就在獸神之城第五層,這裡正是幾天後星辰聖宴的舉辦地。
木迦站在花廳之中,指揮著眾人做最後的籌備,他神情自若,一舉一動都帶著普通獸人沒有的矜貴從容,可豹奚卻知道他絕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般輕鬆。
眼神冷冷掃過幾個在木迦背後偷偷使眼色的侍從,直看得那些人縮著脖子,背上冒出冷汗,豹奚才收回目光。
豹奚沒有貿然出現,一直等到木迦將工作安排妥當,才上前將亞獸人帶到角落。
“豹奚,”木迦有些驚喜,“你來了。”
豹奚笨拙地替木迦掖了掖耳邊微亂的髮絲,皺眉道:“聖城有那麼多神使,為什麼偏偏安排你來做這個?”
木迦的笑容淡了淡,輕輕搖頭:“只要有星辰聖宴,我就是他們眼中的笑話,是不是我來準備,又有什麼區別。”
木迦的話音落下,只覺身體微微一輕,隨後便落入了一個溫暖寬闊的胸膛。
這個胸膛他不陌生,荒林、花廳,每一次,都是這個胸膛將他護住,將他隔絕在危險之外。
大神司的身體不見好轉,聖城局勢的緊張,祈神大朝會籌備的繁重......這一刻,那些木迦下意識忽略的疲憊,像是一下子全部湧了上來。
木迦只覺得自己好累好累......
他靠在豹奚身上,聽著那裡傳來有力的心跳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即便是假的,即便無法公之於眾,可這一刻,是完完全全屬於他的。
感受到胸口的濕意,豹奚趕緊低頭,手忙腳亂地擦去木迦眼角的水痕。
“你......你怎麼哭了?”
木迦笑著問道:“我哭了嗎?”
看著木迦帶著淚的微笑,豹奚只覺胸口一陣鈍痛,他重新將亞獸人抱入懷中,輕柔地撫摸他的髮頂:“想哭就哭出來。”
不遠處,星蝶獸人被侍從如物件一般擺放齊整,他們臉上是被訓練出來如出一轍的笑容。
豹奚看著他們,聲音低沉:“會改變的,一切都會變的。”
豹奚再一次見到黑耀的城主和大祭司,是在兩天后。
與這兩人接觸越深,豹奚便越覺得他們不簡單。
狼澤雖然曾是銀月的少族長,可銀月已經覆滅十幾年,狼澤能依仗的又能有多少,至於豹白,他的部族更名不見經傳,這個人就像是憑空冒出來一般,讓人琢磨不透。
然而正是這樣的兩個人,帶著一群蠻荒之地的小部落,愣是在苦寒的北方建立了那樣壯觀的一座城。
最重要的是,至少在大洪水之前,北方的部落都從未聽過北洲的黑耀之城,也就是說,那樣望不到盡頭的城牆,那樣鱗次櫛比的房屋,竟然都只是在幾年之內完成的。
而此刻,兩人再一次刷新豹奚的認知。
要知道,他們現在踏足的可是所有獸人都憧憬仰望的獸神之城,他們此時見的,更是獸人大陸上最尊貴的大神司大人。
可聽聽豹白和狼澤說了什麼,他們竟拒絕了大神司讓他們加入獸神之城的邀約。
在木毗急切的聲調中,人群後的豹奚卻微不可察地揚了揚嘴角。
這兩個人有意思,很對他的脾性。
就在豹奚以為,今天的事情以大神司的賞賜結束,不會再起什麼波瀾時,一道蒼老的聲音卻傳入耳畔。
豹奚看了看走在最前方的木迦,悄無聲息地轉身回到了眾人剛剛停留的庭院。
“淩豹族的小子。”
“大神司大人。”
大神司似是無力支撐沉重的身軀,肩膀微微傾斜著靠在椅背之上。
“我與你淩豹族有些淵源,若是你聽到過什麼傳言,它們不一定是錯的。”
豹奚眼眸微斂,大神司雖然沒有指明,但豹奚卻本能地知道他說的是那位豹嶼大人,也隱約猜到了大神司將他單獨留下的原因。
“一場災難即將到來,告訴我,你的選擇。”
豹奚聲音不見波瀾:“大神司大人,奚不過是一個小小司侍,奚的選擇,改變不了任何事。”
大神司所謂的選擇,就是讓他明確自己的站隊。
或者說,暗示他成為第二個豹嶼。
可他畢竟不是豹嶼,如今的時局更是與當年完全不同。
豹奚雖然無心參與淩豹族的計畫,可他到底是淩豹人,背叛自己的部族,他做不到。
“呵呵。”
大神司低低笑出聲,先是黑耀的豹白和狼澤,此時又是淩豹的豹奚,他今天已經被拒絕了兩次。
可大神司卻沒有生氣,他在這個位置太久,看到的世界早就變得不同。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木迦也能像他們三人一樣,暢快地放棄權力和欲望,沒有目的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不希望木迦活得那麼沉重那麼辛苦。
可木迦心氣高,不會輕易放棄,而木香一族人才凋零,年輕一代根本沒人能站出來繼續他們的大業,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看著他的孩子走上這一條充滿荊棘的道路。
大神司招招手,示意豹奚上前。
接過骨牌的豹奚身形猛地怔住,他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大神司:“這......”
這不是一般的骨牌,而是僅次於大神司令的骨牌,說是見到它就如見到大神司都不為過,而大神司此時竟將這骨牌交給了他。
大神司態度隨意,就像那骨牌只是隨處可見的獸骨,可說出來的話,卻讓豹奚有些動容。
“你是迦看重的人,拿著這個骨牌,”大神司閉了閉眼睛,“關鍵時,保證他的性命。”
他這副身體拖著他懈怠太久,他必須要在自己還能動的時候,為他的孩子鋪出一條路。
豹奚看著大神司枯槁的臉,第一次感受到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掌權者,而是一個有血有肉,關心自己幼崽的亞獸人。
“去吧。”
豹奚退出庭院,就見木迦站在門口,微微側身似在等著自己。
見到豹奚,木迦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隨後才繼續與祁白和狼澤交談。
豹奚神色複雜,即便大神司沒有明說,豹奚也敏銳地察覺到,木迦也被攪入了這一場大神司之爭。
大神司之位是用獸人的血和骨頭築成的,別的不說,只淩豹族為此做出的準備,就已經是旁人無法想象的,更不用說還有紅豺和熾虎幾族虎視眈眈。
木迦的處境,比他預計的或許還要危險。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祈神大朝會上,大神司毫無徵兆地倒了下去,緊接著紅豺與黑耀便在聖城山下起了衝突。
“什麼?”豹奚站起身,“迦神使帶兵出了城?怎麼不早點來報!”
蘊跟在豹奚身後,快速說道:“事情太過突然,整個獸神之城都亂了,我們得知消息的時候,迦神使已經押著詹神使回了城。”
豹奚本已經邁出房門的步子陡然一停,他轉回屋內,從行囊中取出一件東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住所。
蘊望著天邊的萬丈金光,心底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第一層神使殿。
木毗聲音驟然響亮:“你讓黑耀離開了!?”
就這麼將黑耀放走,他們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他要成為黑耀神使的願望,就要落空了。
木迦目光沉沉:“沒有黑耀還有其他城池,你急什麼?”
木迦此時根本不在乎什麼黑耀,什麼黑耀神使。
他腦中只有一個人,那個叫豹白的黑耀大祭司,他竟然是木香一族祈求百年的神子。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
想到大神司驟變的態度,木迦只覺眼前一陣漆黑。
“你眼睜睜看著黑耀這一助力離開。”木毗被噎得無話可說,他伸手指著木迦,“好!”
“那淩豹呢?那個豹奚,你不是要與他結成伴侶,用他控制淩豹族嗎?真到了那時候,你不會臨時退縮,連這個計畫也要拋棄吧?”
手中握著木迦骨牌的豹奚,腳步瞬間停住。
“我從未說過與他結成伴侶。”豹奚聽到木迦清冷的嗓音,“只要讓他聽話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