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緇村長將鼠由帶到不遠處的一個房間, 這裡應該是木緇人專門用來堆柴的,房間內的木柴已經壘到了房頂。
鼠由從中挑出幾塊,拿出隨身佩戴的骨刀開始削樹皮。
蒼邪蹲在鼠由身邊, 學著他的動作幫忙。
鼠由看了看蒼邪,蒼邪顯然是第一次做這種木板,不過他學得很快,最重要的是態度很認真。
鎮司建成之後,六個大將按照計畫被派往了各鎮, 鼠由作為外派人員的預備役,也加入了鎮司幫忙。
和蒼邪分到一起算是意外,不過也是在這裡,讓鼠由看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蒼邪。
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邪氣狂傲, 也不是印象中的霸道不講理, 相反, 這人比他想像得更有決心有毅力,只要認定一件事就會堅持去完成。
就拿學習文字來說,蒼邪雖然來到黑耀的時間很短,起步比其他獸人晚,可他卻能抓住任何閒置時間學習,哪怕學得很是煩躁困難, 也從來沒有放棄過。
不過短短幾個月, 蒼邪現在已經能認識書寫許多字……
似是感覺到了鼠由的視線,蒼邪抬頭問道:“我做得不對嗎?”
鼠由收回有些飄忽的思緒,用骨刀在樹幹上劃下兩道痕跡:“這麼寬的木板就行,打磨的時候仔細些。”
“嗯。”
看著蒼邪老實點頭的樣子, 鼠由突然就理解了祁白曾經跟他們說過的“人不可貌相”。
“真的,哇, 是真的!真的有這樣的人!”
“可真怪呀!”
“太厲害了!我也想長這樣!”
鼠由的思緒有些飄遠,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
鼠由望過去,就見幾個不過三四歲的幼崽,在柴房門口探頭探腦,一個個眼睛睜得溜圓,自以為隱秘地大聲討論著。
至於他們說的是什麼,鼠由也能猜得出來。
“我不要長這樣,”這時,一個缺了一個門牙的幼崽癟癟嘴,“只有被獸神遺棄的獸人才會長得怪模怪樣!”
“胡說!我父親說大將軍才會這麼黑呢!”
“你才胡說!哥哥說城池裡有好多黑黑的獸人,他們才不是大將軍!”
見小夥伴不管不顧地爭論了起來,一個戴著小皮帽的幼崽焦急地拉住他們:“別說了,別說了。”
幾個幼崽像是才想起這是什麼地方,小身子不約而同地抖了抖。
因為那個本應該在柴房中的黑皮膚怪人,不知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他們身後,正用他那雙暗金色的眼瞳,陰森森地盯著他們。
“……”
“啊!!!”
“啊!!!”
幾個幼崽朝著石樓四面八方一哄而散,被堵在最裡頭的小豁牙左腳絆右腳,撲簌一聲掉進了厚厚的積雪裡,在雪面上砸出了一個小小的人影。
蒼邪揪著他的後衣領將人提了起來,冷笑一聲:“你剛剛說什麼?”
被從雪裡拔出來的小豁牙,閉著眼睛拼命嚎叫:“救命啊!!!救命啊!!!”
蒼邪挑了挑眉,故意在幼崽叫喊的時候甩了甩胳膊,幼崽的聲音在風中變成了稀碎的高音。
大人們本就因為老祭儀的事情憂心,聽到屋外不是好叫喚的幼崽,還以為又有人受傷,一個個慌亂地從房間內跑了出來。
見到蒼邪提著他們的幼崽,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
木緇村長看到戴著小皮帽,和孩子們一起奔跑的孫子,趕緊把人攔住:“這是怎麼了?”
小皮帽被蒼邪嚇得臉色煞白,比比劃劃好半晌,才把事情的經過說清楚。
他們這些幼崽都還沒有到上學的年紀,只從哥哥姐姐那裡聽說過黑耀之城的種種,聽到村中來了傳說中的黑皮膚獸人,便好奇地湊過來看。
小皮帽都要急死了,他真的就是瞧個熱鬧,哪裡知道會變成這樣。
大白天的,木緇村長卻覺得眼前一片昏暗。
他就回家去取塊肉的工夫,就這麼點工夫,這群小崽子就給他惹這麼大的禍。
“獸神遺棄的獸人”,這話是可以隨便亂說的嗎!
這都不僅僅是蒼犬獸人的問題了,別忘了,黑耀的大祭司可是白髮獸人。
這讓別人聽到,人家可不會管說話的是成年獸人還是幼崽,第一反應就得反問他們。
幹啥啊,你們木緇人是不是不服我們大祭司,讓你們留在黑耀是不是委屈你們了?
木緇村長只想想就渾身一激靈,他著急忙慌地往柴房的方向跑,可不能讓大人誤會他們,可千萬不要趕他們走。
然而有一個人的速度比他還快。
得知前因後果,小豁牙的母父一句話沒說,抓著菜刀便跑了過來。
那架勢把屋外的眾人都嚇了一跳。
小豁牙是個人精,要不然才兩三歲的娃,哪裡能知道“獸人遺棄”這些話,還記住了拿出來胡咧咧。
這不,看見母父沖來,小豁牙只覺身上的皮一緊,在空中蹬著腿拼命叫喚:“啊啊啊!!!”
可任憑他怎麼折騰,蒼邪的胳膊就像鐵疙瘩一樣,愣是紋絲不動。
眼見亞獸人越來越近,小豁牙可能是真沒有辦法了,竟轉頭抱住了蒼邪的胳膊:“快放我下來,我母父要打我了,快讓我下來!”
聽到聲響走出屋的馬沐:你母父打你,你膽子還這麼肥,看來還是打輕了。
石樓房屋之間的距離很近,亞獸人幾步便跑到了柴房近前。
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外面突然又傳來一聲暴呵。
“你要幹什麼!”
“有人襲擊將軍!大傢伙,給我上!”
“上啊!”“上啊!”
風雪交加之中,站在門口的馬沐,只看到一群高壯的人影從石樓外進來,下一刻,他們就哐哐扔掉手中的重物,烏泱泱地沖了過來。
隊伍中的豚泉更是跑得比誰都快,他伴侶還在裡頭呢,別傷著他的伴侶!
那場面一時真是無比混亂。
拿著菜刀沖向幼崽的,兇神惡煞保護將軍的,以及感受到熊熊戰意,被驚得亂叫的牲畜,用雞飛狗跳形容都不為過。
木緇村長捂著心口窩,扯著嗓子喊:“哎喲,哎喲,別動手,千萬別動手!誤會,都是誤會啊!”
蒼邪也沒料到戰士們會這時候過來,他表情不變,只向後稍稍抬了抬手。
老村長叫喊半天也跟沒聽見似的角獸人戰士,立刻安靜地停在蒼邪身後,只是一個個臉上都帶著凶相,似乎隨時準備動手,根本不在乎這裡是木緇村的地盤,木緇村人的人數比他們多得多。
緊緊追在幾人身後的貓燕,怒喝一聲:“怎麼回事!怎麼能對著咱們自己的村民動手!”
貓燕一早就帶著戰士外出,一是為了到各村看看有沒有突發狀況,二就是為了巡查一遍周圍有沒有野獸出沒痕跡。
雖然他們石樓的外牆很高,還都是用幾層石磚壘起來的,已經能防住大半野獸,可石樓的圍牆畢竟不是城池的城牆,真要碰上體型龐大的猛獸,不說直接沖進院子,哪怕就是給村人們的石樓撞個窟窿出來,這冰天雪地的他們修房子也費勁。
這一出門,竟真讓他們給遇上了,而且還不止一個。
剛剛戰士們扔在地上的,就是他們才狩獵到的一頭老虎和一頭黑熊。
也正是因為與這兩頭猛獸搏鬥,眾人來到木緇村的時間才晚了許多,也是到了這裡,貓燕才聽守門的木緇獸人說他們的老祭儀摔倒了,鎮司的醫者正在幫他治療。
木緇的老祭儀貓燕是見過的,老爺子那麼大歲數,摔一下還得了,貓燕便趕緊帶人進來看看,有事他們能搭把手,沒事他們也能順路將馬沐他們帶回去。
可他哪裡能知道,這些戰士一進門就差點跟木緇人幹起來。
為首的角獸人戰士叫煬,也是他眼神好使,第一個見到了石樓中的異常,煬梗著脖子,惡狠狠地盯著前方:“他們要襲擊將軍!”
貓燕眼珠子都要瞪出來:“誰?誰敢襲擊黑耀將軍?”
煬指著蒼邪面前的亞獸人:“就是他!”
只看小豁牙害怕他母父的樣子,就能知道亞獸人是很彪悍的,他的幼崽犯錯了他認,他會親自懲罰他的幼崽,可要他承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他就不幹了。
“沒有,我沒有襲擊將軍,我沒有!”
“你不想襲擊將軍,手裡拿著武器做什麼!”
“我哪裡拿了武器......”
亞獸人抬起手,才終於想起自己手裡拿的東西,像是燙手一般一把將菜刀扔出老遠。
這......他真不是故意的。
幼崽們叫喊的時候,他在廚房切骨頭呢,外面聲響那麼大,他刀都沒放下就跑了出來。
看著母父被質問,一直唧哇亂叫的小豁牙,終於感受到了害怕,眼淚鼻涕一齊往下掉:“不是我母父,不關我母父的事,嗚嗚嗚!別抓我母父!”
蒼邪將幼崽提溜到眼前,目光幽幽道:“知道怕了?”
蒼邪能讓幾萬獸人噤若寒蟬,小豁牙哪有本事跟他對視:“嗚嗚嗚,我不怕......嗚嗚嗚......我害怕......母父......”
貓燕多精明一個人呢,只這一會兒就明白了過來。
蒼邪壓根就沒生氣,只是這人的性子真是夠惡劣的,這是故意在嚇唬這個幼崽和其他獸人呢。
然而即便看出來了又能怎麼樣,他也不敢得罪這位陰晴不定的煞神,別現在本沒什麼事,最後倒讓他勸出麻煩來。
周圍寂靜地可怕,只有手裡的娃越哭越慘。
過了好半晌,蒼邪才像是欣賞夠似的,將幼崽扔到了亞獸人懷裡:“教好你的幼崽。”
只留下這一句話,便轉身進了屋,就像剛剛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樣。
嗯,主要是剛剛安靜下來,蒼邪聽到柴房中削木頭的聲音了,他瞬間便沒有了跟木緇人折騰的心思,他得去幫鼠由幹活。
看到蒼邪坐在木頭墩子上打磨木板,幾個戰士立刻行動起來,一個個擼起袖子:“將軍,您快去休息,我們來幫你幹活!”
蒼邪側身一擋:“滾一邊兒去。”
只有煬有點眼力見,趕緊給同伴使眼色:沒看見屋裡還有誰嗎,還不趕緊出來,杵那兒幹嗎呢。
幾個愣頭愣腦的角獸人走出柴房,相互看了看,最終往門邊一戰,像門神似的站成一排。
不幹活也行,可他們不會離開,他們要在這裡保護將軍。
亞獸人看看橫眉怒目的角獸人戰士,又低頭看看懷裡的幼崽,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蒼邪將軍讓他教幼崽?
可是咋教?教什麼?他只會打孩子,打孩子算教嗎?
小豁牙看著母父越來越危險的眼神,哭得更凶了。
見到蒼邪將戰士都趕了出來,木緇村長不敢往屋裡湊,好在屋外還有一個能管事的,他彎著腰,小心看著貓燕的臉色:“鎮司長大人,苗都是亂說的,我們對異色獸人絕對沒有其他想法。”
苗就是剛剛那小豁牙的名字。
木緇村長都要委屈死了。
是,曾經的木緇部落是對異色獸人有偏見,尤其是他們部落裡有祭司,這些規矩也要比其他小部落更嚴格些。
可他真的改了,自從在草原上被祁白指引,他就不允許族人再提及這事,老祭司也沒有多說一個字,顯然是默許了他的做法。
煬幾個一聽木緇村長的話,更來氣了。
好啊,他們剛剛還不知道有這麼一茬呢。
這些戰士都是蓬野的獸人,整個黑耀除了大祭司和城主,他們最敬重的就是蒼邪。
要不是蒼邪從鳥不拉屎的蓬野將他們帶出來,他們現在就得變成獸形在土洞裡受凍,族中的老人幼崽也只能吃草根啃樹皮。
沒有蒼邪將軍,他們就得一輩子窩在蓬野,哪裡能參與彥阿那樣壯闊的戰役,哪裡能知道獸人大陸竟是這樣無邊無際。
這樣的大祭司和將軍,是異色獸人又怎麼樣,說句不好聽的,你們這些不是異色的木緇獸人,是多條腿還是多個腦袋,你們有什麼了不起的。
貓燕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早在鎮司官員選拔出來的時候,他們就被大祭司叮囑過,黑耀是一片大融合的土地,這裡不僅有來自不同領土和部落的獸人,還有奴隸和巨風蒼犬這樣易於常人的部族,要調節好各村落部族的關係,絕不是說起來那麼容易。
然而哪怕早有打算,今天的事情,依舊給貓燕提了醒。
木緇村長說得他信,至少他相信木緇村長一定為此努力過。
不過很顯然,木緇村中有人沒有將村長的話放在心上,村裡一定有人說了什麼,不然苗一個兩三歲的幼崽,從哪裡聽來的這些,又怎麼會記這麼久。
而且此時此刻,他突然覺得蒼邪的做法很對。
說教的作用到底是有限的,只有靠實力威懾住村人,他們才能老實下來。
沒看那些從前隱隱瞧不起荒原部族的獸人,此時都戰戰兢兢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嗎。
屋內。
一直沒有出門的鼠由突然開了口:“沒有什麼異色不異色的。”
他伸出自己的左手,將烙印在上面的奴隸印記展示了出來:“我曾經是奴隸,現在卻能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在黑耀,皮毛颜色,从前的出身,都不重要。不論蒼犬還是奴隸,我們都是一樣的。”
苍邪身形一顿。
鼠由這是在......安慰他嗎?
自蒼犬獸人從外域踏入獸人大陸,蒼邪就知道他們是異類。
他們的膚色瞳色與其他獸人不同,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可他蒼邪不需要其他獸人的認同,只要將那些人打趴下,他們便不敢再多說一句。
也正是為了這樣的目標,走出外域的蒼邪要做其他獸人的首領,也是因為這樣,在祁白提出建城之後,蒼邪毫不猶豫地選擇背井離鄉去做鎮守大將軍。
不是為了戰鬥,也不是為了名利,而是他必須要站得比其他人高,才能讓他的族人不被瞧不起。
可這一刻,看到鼠由為他擔心,甚至為此向他揭開自己的傷疤,蒼邪突然覺得,只要他看中的伴侶認可他,其他人的看法都不重要了。
“你關心我,”蒼邪突然靠近,湊在鼠由耳邊低聲問道,“是想成為我的伴侶嗎?”
鼠由連忙用胳膊肘使勁將人推開,然而蒼邪靠得太近,鼠由只覺耳尖傳來一陣過電般的酥麻,那乾燥的帶著溫度的觸感,是蒼邪的唇瓣......
鼠由心臟胡亂跳動:“你......”
看著蒼邪眼中的笑意,鼠由哪裡能不明白,蒼邪他就是故意的。
鼠由把手伸進口袋,一邊摸摸索索一邊胡亂說道:“誰想了,東西還給你……”
不給鼠由還骨鈴的機會,蒼邪拿著木板站起身:“嗯,做好了,可以給馬沐送過去了。”
門外煬幾人依舊單方面劍拔弩張,可他們的將軍卻腳步輕快地從柴房走了出來。
路过苗的身边,苍邪停下脚步,心情颇佳地说道:“小子,獸神只會拋棄沒有能力的獸人。”
“一個獸人的榮耀,只憑外貌沒有用,要靠自己去爭取。”
四散逃開的幼崽們終於敢從大人們的身後探出頭來。
好像……
那個獸人也不是那麼可怕,他剛剛出手,似乎是為了將苗從雪裡救出來......
而且,這一刻,幼崽們心中湧現出無盡的崇拜。
這樣讓巡檢隊戰士服從的將軍,這樣一句話就讓緊張氣氛瞬間平息的將軍,真的好厲害啊!
他們也要成為這樣的獸人,他們也要成為像蒼邪一樣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