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軼推門進來的時候,謝長亭正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笑。
他一愣, 不動聲色地關上門:“你醒了。”
謝長亭輕輕地“嗯”了一聲, 伸手拿過櫃頂的鏡子,翻到了背面。
果不其然, 又是那副熟悉的銅製雕花,衣袂飄飄的修士與就地伏法的大妖。大妖的身後, 滔天烈火逐漸熄滅, 沿途百姓無不跪謝, 謝仙人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見微真人斬妖。
房間的窗子敞著, 冬夜的冷風吹得謝長亭指尖發冷。
他凝視著雕花上看不清容貌、身形已被斬作兩段的屍首。
許久,謝長亭開口道:“我睡了多久?”
“三日而已。”
時軼走過去,將窗子關上了,途中小心地繞開了對方拖在身後的長尾。對方原身顯形時,尾巴幾乎快要將落腳的地方鋪滿了。燭火映亮的那一小片空間裡,能清晰地看見,滿屋子都是飄飛的狐狸毛。
……難怪妖族都不喜歡以原身示人。他忍不住想。
“喝水麽?”時軼又問。
謝長亭放下了手中的銅鏡,回身接過他遞來的茶盞。不冷不燙的茶水落了肚,他好像隱約從中找回了一點自己還“活著”的實在感。
喝完了,他將茶盞遞回給對方,下意識地揉了揉眼:“……我再睡一會。”
謝長亭才躺會床上沒一會,身邊就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睜眼一看:時軼不知什麽時候也爬上了床,此時正側身躺在他身旁,支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謝長亭:“……”
謝長亭:“你非要睡在這裡麽?”
“我不睡啊。”時軼的神情很無辜,“我就想看看你。”
“……”
“你睡覺的時候,不會壓到耳朵嗎?”
時軼剛問出口,就發現對方的耳朵不自覺地順著自己的話意抖了兩下。
他一時間有些想笑。
但緊接著,就又笑不出來了:
“若是你非要說這個,”謝長亭面無表情道,“你踩到我的尾巴了。”
“……”時軼連忙將腿抬起來一點。
一道雪白的幻影“刷”地從他的腿下晃過,收回到了謝長亭身後。
時軼頗為不解:“……影子也會被壓著?”
“不是影子,只是還未完全成型而已,所以瞧起來若虛若實。”
謝長亭說話的時候,愈發感覺自己沒有氣力,心中像是被抽空了,乾巴巴的。
時軼像是聽出了他言語中的疲憊。
好一會,兩人都沒有說話。
“睡吧。”半晌,時軼忽然道。
他伸出一隻手來,蓋在對方雙眼上。
被蓋住了眼睛的謝長亭似乎眨了眨眼。時軼能感到對方的眼睫輕輕在自己手心劃過。
謝長亭其實長得一點都不像狐狸。他與他那母親一樣,雖說都生著一雙眼尾微微翹起的漂亮眼睛,但卻沒有半分狐族眉目傳情、媚眼如絲的感覺。
青丘少公主誅玉——時軼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是從父親的口中。
後來他也見到了這位願意為了修補天道、重整五行,而給出自己妖骨的少女。
她穿一身白衣,與修真界諸位大能站在一處,形容端莊,眉目間透著一點難以接近的聖潔之感。
一頭火紅的發垂在身後,卻宛如高山上經年不化的凍雪。
她為人族獻出妖骨,又因人族而死。
高山上的那一捧雪化了。
化作一攤血跡斑斑,再無人記得。
時軼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指尖遞出一道劍影,吹滅了燭火。
手心下,那雙眼睛似乎是閉上了。
時軼忍不住想,如若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世上只有他們二人,再不受其他人打擾。
沒有紛爭,沒有殺戮,沒有血流成河。
時軼其實不在乎這些。這世上誰死誰活,都與他並無乾系。從小父親便說他無情,就連生養他的母親也曾偷偷畏懼過他,他都不在乎,以至於後來,活成了修真界中人人喊打的恃惡行凶之人。
可謝長亭在乎。
他似乎是遺傳了母親骨子裡的那份柔情,從來放不下世間蒼生。
謝長亭的呼吸雖平緩,卻比往日裡要稍稍快上一些,似乎並未真正睡去。
過了不知多久,他合著眼,在黑暗中道:“我夢到了一些事。”
時軼很配合:“夢到什麽了?”
謝長亭張了張口。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與其說是夢境,倒不如說是一段塵封的記憶。在他的手觸碰到擲火流鈴的一瞬間,封印驟然解開,一切過往都撲面而來。
可是……
“我怎麽會忘了。”謝長亭喃喃地問,“我怎麽會忘了呢?”
時軼的手從他的面上移開了。銀白色的發絲從他的指間流過,他輕輕摸了摸對方的頭,手背碰到了柔軟的狐耳。
他一點都不擅長哄別人。從前時九哭了,他就在一旁站著,要麽去把惹哭她的人揍一頓,下手重者,連金丹都被他剖去。
要麽索性等在一旁,等上一會,她慢慢地就不哭了。
在時軼的記憶中,自己這漫長的一生中,似乎也沒怎麽掉過眼淚。
當然,大部分時間裡,他都是打哭別人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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