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素生從樓梯口冒了頭,與杜浮筠相視一笑,他搖搖晃晃地走完最後幾步,抱怨道:“你這地方也忒高了,還冷得很!怎麽不去前面大殿烤火?”
“這裡安靜,想點事情。”
顧素生了然,他彈了彈袖子,在書架之中逛了兩步,狀似無意地說道:“大理寺束少卿奉命去江南查運河案,明日便走,看來是無法留在長安過年了——我來幫他問問你,此去江南,杜學士認為哪條路好走?”
杜浮筠一驚,連忙問道:“何時定下的日子?”
“前天。”
兩天前,很可能束凌雲那時候已經知道薩珊的戰況。如今捷報傳回長安,李璟注定要大出風頭,在這當口,束凌雲不留在長安為他打點,反倒果斷遠遠躲開,這是為了什麽?
“避嫌?”杜浮筠說罷,先自己搖頭否定,心中有了答案——是避風頭。長安將會發生一件足以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而去的大事,而這件事……早已在李璟的計劃之中!
當日顧素生接到杜浮筠急信,讓他關注大理寺接手李觀鏡案件之人,因而他便與束凌雲套近乎,但這段時日相處下來,他並未覺得束凌雲有哪裡不對勁,因此看杜浮筠此時一臉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由奇道:“我糊塗了,你到底在說什麽?”
杜浮筠看著顧素生,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沒有解釋。在李觀鏡成功將元也從大理寺監牢裡換出時,杜浮筠便確認束凌雲就是李璟的暗樁,可是束凌雲隱藏得太好,除了偷梁換柱一事,杜浮筠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去揭穿他。現在束凌雲與運河案緊密相連,讓人發覺他的問題,等同於將禍水引向李觀鏡,即便經歷了前天的談話,杜浮筠仍舊無法完全將李觀鏡當做一個不相關的陌生人。
不過他也不能坐視不理。思及至此,杜浮筠站起身,道:“我去崇仁殿走一趟。”
顧素生不滿道:“誒,我給你通風報信,你就這樣打發我?”
杜浮筠抱拳笑道:“改日一定請你聽戲。”
“你回來那天,束少卿也曾請我去雲韶府聽戲,回程便道身體不適,聽說後來去皇城外請了醫工。”顧素生揣著手,打了個哈氣,驀然轉了話題,“方才來時遇見你大哥,他說你從江南回來後,便時常魂不守舍的,問我知不知曉你這是怎麽了。”
杜浮筠頓住腳步。
顧素生淡淡道:“你兩位兄長何以在朝中立足,不必我說,你也明白。竹言呐,有些事可沾不得身,你一貫聰慧,想必能拎得清。”
內常侍離聖人近,因此對於朝中的動向會更加敏銳,杜浮筠聽出顧素生的警示之意,一時動容,道:“顧大哥……”
顧素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年關將至,你也該歇歇了,今天下值,去告個假罷。”
前往崇仁殿的路上,杜浮筠想了很多:杜家以書禮立家,開朝至今,從沒有哪一代卷入過奪嫡鬥爭中,他的兩位哥哥如此,杜浮筠自認也不例外。可是杜浮筠心中又隱隱有一個關於對錯的判定,在他看來,太子是聖人所立,名正言順,有功無過,順利繼位是對,幾位親王因一己之私在朝中掀起動蕩,此為錯,可是——
如今的聖人正是“錯”的那位,他執政二十余載,四海承平,物阜人熙。所以杜浮筠所思之對錯,究竟是堅持原則,還是抱殘守缺?
杜浮筠走上台階,抬頭時,正見一位穿著厚鬥篷的青年迎面走來,那件鬥篷看著十分眼熟,杜浮筠略作回憶,便想起這是太子穿過的衣服,他便多上了幾分心,目光上移,落在那人臉上。
豔麗而又蒼白,我見猶憐,眼尾一道葉狀刺青。
杜浮筠清楚地記得,在潁州時,李觀鏡曾說太常寺有一位樂人有閻家的特征,他當時說起時,明明有未盡之言,顯然此人有幾分特殊。
莫非就是眼前這個人?
眼看著兩人將要擦身而過,杜浮筠停下腳步,溫聲道:“閣下請留步。”
閻如意面色鬱鬱,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驀然聽到有人叫他,先是一驚,轉而見到來人,心裡松了口氣,欠了欠身,道:“杜學士有何貴乾?”
杜浮筠笑道:“是在下冒昧,敢問閣下是否在太常寺供職?”
閻如意眉頭微微一皺,低聲道:“從前是,杜學士如何知曉鄙人?”
“我在祭祀禮上見過你。”杜浮筠編了一句應對,爾後瞥向崇仁殿的殿門,問道,“閣下如今在東宮當差?”
閻如意神色一時變得很是奇怪,過了片刻,含糊道:“算是罷。”
杜浮筠正待繼續問,崇仁殿大門忽然被打開,太子疾步而出,直衝出幾步,才發現了杜浮筠,他很明顯有些意外,步伐為之一頓。
閻如意回頭看了太子一眼,留了句“失禮”,便繼續往台階下走去。
太子注視著閻如意的背影,眉頭蹙起,再看向杜浮筠時,面上多了一絲不耐:“杜卿怎麽來了?”
杜浮筠行了一禮,道:“殿下,臣有要事回稟。”
太子背著手,勉強道:“這裡也沒人,杜卿就這麽說罷。”
“近日朝中事務繁多,臣以為潁州……”
“怎麽還是這個?”太子歎了一聲,來到杜浮筠身邊,語重心長道,“杜卿如何看不明白?徐氏義莊是個圈套,我從一開始就知曉,讓你去,讓那麽多人去,目的不是為了給義莊伸冤,而是找到李璜害我的鐵證。如今我的人死絕了,你也洗清了閻家的嫌疑,此事一起,不但能夠讓聖人對李璜不滿,還能賣吳王一個人情,豈不是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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