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嶺西於是不再打擾,放任這個小家夥觀賞他最喜歡的昆蟲。
自閉症患者往往會有刻板儀式行為,他們會固執地重複某一件事,無休無止,不知疲倦。
而江耀的儀式,就是看昆蟲爬來爬去。
據說他小時候就喜歡觀察螞蟻,可以蹲在院子裡看螞蟻覓食、搬運東西,看一下午都不會累。
螞蟻還算好的,比較糟糕的是,江耀對蜈蚣、蜘蛛這些有攻擊性的昆蟲,也抱有同樣的興趣。甚至曾經因為忍不住伸手去碰而被咬傷。
好在昆蟲館會用玻璃把昆蟲和遊客分隔開。江耀在這裡可以放心大膽地做他喜歡的事,貼在玻璃上仔細觀察。
來到環節動物區以後,周圍遊客越來越少。整片區域愈發幽暗幽深。
環節動物區,主要是各種蚯蚓。
各種各樣的蚯蚓,生活在濕潤的泥沙或是淺水裡。江耀正在努力尋找有沒有蚯蚓從土層中冒頭。
他看上去很放松的樣子。
溫嶺西覺得是時候進入正題了。
“江耀。”溫嶺西輕聲說,“你有沒有話想要對我講?”
“……?”江耀轉過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抬起來,看著他。
許久。
“……謝謝?”江耀疑惑半晌,試探性地發言。
“不是這個。”溫嶺西哭笑不得。他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揉江耀的頭髮。
江耀並沒有躲避。
溫嶺西道:“你不討厭這樣被人摸頭,對嗎?”
“嗯。”江耀回答得很認真,“我不討厭。”
“那麽,為什麽我給你洗澡的時候,你會不讓我碰你?”溫嶺西緩慢地斟酌著用詞,他不想嚇到江耀,但他想要知道真相。
弄清楚真相,才能真正地幫助江耀。
“你在家裡的時候,不是媽媽幫你洗澡的嗎?”溫嶺西問。
江耀盯著他。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話語。
半晌,江耀說:
“因為我是個成年人。”
溫嶺西一怔。
江耀說完一句話就會停頓一下,語速很慢,很柔緩。
“我是個成年人了。所以我不需要你幫我洗澡。你也不應該脫我的衣服。”
……這是出乎溫嶺西意料的回答。
不是說這個回答本身有什麽問題。反而正因為這個回答太無懈可擊了,才讓溫嶺西心頭一震。
他本來以為江耀會說,“因為媽媽說過不要讓我陌生人碰我”,或是“因為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然而江耀卻說:因為我是個成年人了。
溫嶺西敏銳地察覺到,這句話是副人格教江耀說的。
所以他才會說一句頓一句。他是在複述副人格的話。
江耀今年已經21歲。但由於自閉症和社交障礙的關系,他周圍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把他當成小孩子來看。
溫嶺西和徐靜嫻當然也不例外。
他們把江耀視作孩童,就會自然而然地保護他,包容他,下意識地想為他提供幫助。
這就是為什麽溫嶺西會想要幫他洗澡。這也是為什麽徐靜嫻對江耀寸步不離。
但江耀心裡那個副人格卻不是這麽想的。
或者說,那個副人格,並不希望大家繼續把江耀當成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或許還不算太糟。
至少這個副人格,並沒有傷害江耀的打算。
溫嶺西心中另一份憂慮也因此稍稍減輕——他本來還在擔心,江耀會在別人給他脫衣服時表現出抗拒,會不會是因為曾經經歷過一些和“脫衣服”有關的不好的事情?
如果曾經在這種事情上遭受創傷,那麽從此以後抗拒被人觸碰也是很正常的。
幸好……還沒有那麽糟。
溫嶺西長長呼出一口氣。他忽然覺得,和那個副人格,或許是能夠溝通的。
於是他不再運用心理學談話技巧,也不再委婉。
他直截了當地向江耀請求:“能讓他出來和我聊聊嗎?”
江耀:“為什麽?”
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他問,為什麽?他不想出來。”
這下溫嶺西倒是有些意外了。一般來說,副人格都會試圖掌控身體。
結果江耀的這個副人格反而不願意出來?
是單純地不愛社交,還是不願意跟他這個精神科醫生交流?
溫嶺西斟酌片刻,決定說實話。
“我想和他聊聊你母親的事。”
江耀盯著他,鴉睫緩慢眨動。
溫嶺西忽然覺得江耀好像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偶。某個真正的控制者,在透過這雙眼睛,冷冷看著他。
“好吧。”
江耀很快轉達了心裡那位的意思,“但不能太久。因為他出來的時候,我會做噩夢。”
做噩夢?
溫嶺西一怔。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一般來說,多重人格的患者,在副人格被切換下場的時候,會陷入沉睡,或是進入類似於小黑屋的地方。
不過江耀的這種情況本來就比較特殊。
大多數多重人格患者,人格之間的記憶不會共通,也就是說一人當班,其他人都在睡覺。
而江耀心裡的那位卻始終陪伴著他。反倒是江耀下場時,會產生“噩夢”。
這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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