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弓渾身醉暖之後,一室生香,衛璿看他這時雖仍是端嚴雅正,亭亭淨植,但卻又蔓又枝,剛剛坐正,就欲倒在地上,伸手一扶,他就伏在自己頸窩之間。
衛璿長歎了一聲,只能由他靠著,兩手僵僵,不知放哪,檀弓偎,他卻不敢抱。頭一回見了他笑,但不知為何,不驚不喜,心頭肉卻像被揪了一下。
檀弓一手收緊,再一次握滅紅燭。室內不見五指,檀弓倚靠埋首道:“衛璿,馬滑露濃,不如休去…”
良久,衛璿低歎,將星圖拂落,把金樽擎起,仰頭喝乾,一杯卮盡,又斟一杯,檀弓按住他說:“品酒若揮弦,快則少韻。”
屋外北風獵獵成陣,衛璿心緒搖搖落落,低頭看他笑問:“何為酒韻?”
檀弓微微點首:“兀然而醉,豁然而醒,無思無慮,其樂陶陶。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若江海之載浮萍……”
然後,他向星圖上一指,淺淺一笑,色若春雪之消:“二星之侍側焉,譬如蜾贏之與螟蛉。”
衛璿低頭一睞,見檀弓指的正是“天璿”、“天璣”二星,啞然失笑:“哦,了不得了,你還學會打趣人了?好,那我是蜾贏和螟蛉,你是什麽?”
檀弓說:“我為蜉蝣。”
衛璿有些驚訝:“蜉蝣朝生而暮死,你為長生之人,為何做它?”
“長生於我,何益之有?徒憂怖爾。”
衛璿低頭笑了一聲說:“與君兩心同。”
兩人四目相接,誰都不曾率先移開,情熱意厚,終要了卻,終究是衛璿故作輕松,推推他說:“好了,今日你先睡下吧,我隻再多說一句,日後別再與人胡喝了,是好是不好?還有一處我忘了說你,今日在那丹鼎中,我陣還未結好,你為什麽要自己犯險,嚇了我一大跳。”
檀弓默默然一會說:“為君之故爾。”
衛璿以為檀弓指的是喝酒,奇而笑道:“第一個敬你者我哉?怎麽賴到了我的頭上。”
檀弓搖頭道:“王含貞,爾血親之弟也;慕容紫英,爾金蘭之上契也。此二子陷於陣中,若有失支脫節之處,爾將如之奈何?”
好一會,衛璿才將檀弓的手握得更緊,幾乎將他抓得生疼,喉頭一滾:“我問你,你做壞事了?前世欠我什麽了?做什麽待我這樣好?”
檀弓肩膀一沈,似乎睡意也沉沉欲墜,衛璿輕輕將他放下,已不打算等他回答。他與檀弓相處如此之久,大抵知道他要麽是答“怕爾道心大亂”,要麽是答“爾為我道侶”,但轉身欲走時,檀弓卻有了別樣動靜。
“為你我同為畸零之人。”
第86章 夜鴛鴦畫屏新冷 晝蝴蝶春夢初驚
“嗯……”一聲鼻音深沉艱澀。
檀弓揉了揉竹絲空和陽白穴,睜開雙目,拂去身上狐裘。
龍涎香漫延,濃熏一屋都是嬌癡半醉。
紅燭如林,焦心微展,最後一支還結了雙蕊,只是暗暗將滅。
四下無人。
散落一地的詩稿,好的一半,焚了成灰的又一半,撿來一看,一人書草一人書楷,其文采相稱,酬答俱妙。還有一紙酒賦,上面塗塗改改,認筆跡是兩人合作;又兼有摔碎了的酒壇,傾倒了的酒盞,林林總總幾十有余。
“道君!”
無須飛馳過來,雙眼含淚道:“道君…您醒了…無須好久好久都沒有見到您了…”
檀弓話說了個開頭,就頭疼欲裂,半晌講不出什麽來。
無須搶了話說:“我身上全好了,難報道君您的大恩…”
檀弓勉強站起,去撿那地下如亂星的詩稿。無須怕他跌跤,又不敢攙扶,在後面嚴陣以待,隨時準備接著。
檀弓因問無須目下幾時,衛璿在安。無須說已過了半日了,不知傻子哪去了。
眼前一面前所未見的屏風半掩門扉,柱頭系了銀紅的十道盤長結,一旁有畫筆和彩墨。
屏上畫乃昨夜之新作:仙山瓊閣,雲漢清光,數百仙家騰雲駕霧,一眼看去,還以為是道書中所繪天宮盛景。但若仔細去看,卻見畫到隱處,技愈婉媚,一對仙鳥宿在碧水,交頸合鳴,熏風暖暖,柳絲輕度,紅林遍染玉山……那屏風下首一行翠墨未乾,只見四字狂草“願取比翼”,大狂無羈,奇譎難料,已逾常度,位於畫屏正中之下,像是原本題名,已落了款:丁卯火大清月,霄外之蜾螟。還有三枚大楷,像是後來起興補上去的,遒麗冷峻,炯如一段清冰出萬壑,置在迎風寒露之玉壺,書“不羨仙”,落款者宇內之蜉蝣。
檀弓見之,為之怔忡半刻,屏風後還有一紙詩稿,正欲撿起,它卻無風而飛。
天樞驚疑難掩:“昨夜與何人作飲?”
檀弓答之,複說:“詩稿歸我。”
天樞還是將紙懸在高空,緩緩說道:“寵之過甚也,務慎儀。”
檀弓眉蹙千丈巍峨山雪:“何出此言?”
無須也聽見了,低頭不講話。天樞道:“昔元始天尊於大羅天上進萬仙之宴,汝辭而不出;神霄八帝共請汝赴瓊林寶宴,乃至上讞北極,汝謝而不見…眾仙日祈夢請,傳大天帝威德廣大,上可節製北極雷霆之運行,得天帝一晤,少則消五萬功德;若得其矜遇,則消所治地方五千年上安下順,弊絕風清,致萬民修書,功震北極宮,直達天聽,方可得召仰仗高明。太微,汝素來心跡雙清,矜而不盈,今胡為與彼一凡人長夜陶醉,放蕩形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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