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醜已經煮好了茶,將製備好的幾樣家傳飲子給羅月止和阿虎呈上來。羅月止老遠便聞到一股尤為沁人心脾的茶香,到口中一嘗,隻感覺通身清涼。原來竟是一道薄荷茶。
這樣的薄荷茶滋味,他除了上輩子在現代喝過幾分類似的,在東京從未喝到過。
他們一行過來有幾分燥熱,這樣清涼的茶水入喉,簡直再爽快不過,連阿虎這樣不懂茶的人都連連稱讚爽口好喝。
桌上的其他茶飲也頗為罕見,入口皆有新意。尤其是一道青梅茶,甘甜無比,和羅月止在家裡改良的鹵梅水竟然有幾分相似。羅月止震驚,連忙問這些茶的來源。
周老醜道,這些都是他們壽州當地的喝法。他們從壽州北上,一路上偶爾有見類似的做法,可到了開封府,附近茶坊好像都沒這麽做的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周老醜才想著開個茶坊,讓東京人嘗個新鮮,也算有個賣點。
可誰知新鮮是新鮮了幾日,再往後便沒甚麽新客人來了。柳井巷地處偏僻,街坊鄰居攏共也沒幾戶,老顧客兜裡錢也不多,只是偶爾到來,不足以支撐茶坊的經營,這才叫周老醜一籌莫展。
羅月止這下子就明白關竅了。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這句老話在當今東京已經徹底是個笑話。
東京茶坊遍地都是,成千上萬,浩如煙海,有特點、有滋味的茶坊大大小小不計其數,若隻用“新鮮”二字來攬客,在茶行裡頭根本行不通。
壞就壞在周老醜他們租了這樣一個偏僻的院子,有再好的茶水也不好傳播出去,白瞎了這樣豐富罕見的茶飲款式。
……這不就正中羅月止的下懷了嗎。
廣告廣告,不正是要做宣傳的功夫!
羅月止有了底,卻把生意之事按下了,低頭喝了口茶,半晌後開口道:
“周老翁,做生意談合作,講求的是一個知己知彼,坦誠相待。您的生意我看過了,若有心合作,咱們之間還要開誠布公為好。總之您的茶坊也幽靜,方才有什麽未盡之言,可在此說個完全。”
周老醜和周鴛鴛臉色皆是一變。
阿虎一句沒聽懂:“少東家,難不成他們這平頭百姓,身上還有什麽秘密不成?”
“正是有些地方說不通。”羅月止笑起來。
“首先,是遠上開封府這件事說不通。壽州距離開封府何止千裡之遠,若只是想離開故地討個營生,航道四周州府多得是,周老翁有這樣一手製茶本領,想落腳經營生意在何處不行,為何非要選了這麽一個路途苦久的去處?
若是兩位身強體壯的男丁便罷了,白衣秀才赴京趕考也罷了,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翁、一位身嬌體弱的少年娘子,身無長物,皆是伶仃弱小,需得有多大的意志才能一路熬到這裡來?何苦如此?”
“其次是這位小娘子說不通。周小娘子琴技非凡,在如此年紀中當為罕見。但這一曲《秋月照茅亭》除去技法頗難,意境才是最難以揣摩的,非廣博之士、有經年閱歷者不可領悟。
小娘子就是年紀還小,未曾悟到精髓,卻將自己的意趣加入了其中。琴音沉沉,滿腔淒苦,似是歷經萬般痛苦折磨,才有這樣枯藤老樹一般的沉重。”
周鴛鴛聽完這話,雙眼通紅,已有淚光盈目。
周老醜嘴唇顫抖,亦是面露哀痛,一時說不出話來。
羅月止看他們神態,溫言詢問道:“之前周老翁說獨子與媳婦皆已離世,家中茶田不再,卻未曾提及緣由,只是一言帶過。照此看來,其中定還有其他故事,您二位老弱孤苦,獨上東京,是不是也有其他打算?”
周老醜聽到這裡,連聲道“郎君奇智”,竟是泣不成聲。周鴛鴛起身扶住爺爺,同樣潸然淚下。
阿虎聽得震驚不已,一會兒看看羅月止,一會兒看看哭泣的老幼,滿臉迷茫插不進話去。
周老醜年邁,如今情緒激動落淚,周鴛鴛給他拍背緩了好一會兒也緩不過來。
周鴛鴛見爺爺不好說話,扶他在樹下坐好,自己擦擦眼淚站到羅月止身前,這才將舊事全盤托出。
羅月止猜測的沒錯,他們的確掩蓋了很多事。這第一樁,便是周鴛鴛的父母並非意外去世,而是遭人戕害。
周鴛鴛的母親曾是壽州樂坊的樂工,才名遠播,因身患癆症,告病辭籍,還良後嫁給周鴛鴛的父親,兩人伉儷情深,隱居茶山,本是一對佳侶。
卻不曾想壽州當地官匪勾結,到處侵佔茶田、強搶民女,為非作歹、無惡不作,周鴛鴛的父親號召鄉親們反抗,卻被官兵惡霸聯起手來抓捕。
為了“殺雞儆猴”,官匪聯手,竟將他活活打死在鄉裡面前。
他們打死了人、霸佔茶田還不算,轉頭又打起周鴛鴛母親的主意。周鴛鴛母親因遭受羞辱抑鬱而終,家裡就只剩下了周老醜和周鴛鴛兩個人。
他們家破人亡苦無去處,靠在壽州城中提瓶賣些散茶為生,周鴛鴛跟在爺爺身邊彈琴賣藝,討幾文錢賞頭,勉強也不會餓死。
可誰知苦難還沒有到頭。
那些州城中的惡霸見周鴛鴛年少漂亮,盯上了這位當時不過十三歲的小姑娘,屢次三番上門騷擾。
周老醜自然死也不肯把孫女交出去給賊人禍害,只能托關系找人送他們出城,帶著周鴛鴛逃離家鄉,北上流亡,來開封府附近叫做赤倉的地方,投奔一門遠房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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