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輔與他玩鬧片刻,見他實在不情願,隻好作罷,一邊嘲笑他矯情,一邊反手把花插在了自己鬢發上,襯得他臉色紅潤,眉清目秀。
羅月止狼狽地抱著頭,心說這宋人委實不講道理,難道變作一隻大花籃子四處招惹蜜蜂,才算不矯情嗎?
結果兩人行至金明池東,羅月止忍不住開始質疑自己:難道真是我矯情了?
今日來參加春杏詩會的學子,衣袂如雲,乍一看上去得有百十來人之多。這百十來人,不論高矮胖瘦,超過七成的腦袋上都斜插著各式各樣的應時鮮花,粉的桃花櫻花、黃的蘭花迎春花、還有今日的主角,雪瓣金蕊的杏花。
這哪兒是茶會,簡直就是花仙子開會,還全是男花仙子!
羅月止雖時常與學子飲宴,卻多在茶坊酒樓裡,這樣蔚然壯觀的“大場面”,真真是兩世為人頭一回見到。
這群人分成兩撥,一撥人圍在成排的矮塌邊,杉木矮桌上擺放著各類茶具,茶碾、湯瓶、茶盞、茶筅無一不精致,他們臨水鬥茶,茶香借著風,能一路飄散到池水對面去。
而另一撥人則在杏樹花蔭下或坐或立,偶有人站出來,面對諸人款款而談。王仲輔與羅月止一對眼神,二人齊朝這撥人走去。
羅月止一邊走,一邊無聲觀察那群書生,他們位置雖松散,卻隱隱看出來,正將一年輕男子敬於上賓。
不出所料,王仲輔小聲與他耳語,說這便是那位敬王嫡孫,郇國公的嫡子,後過繼為安國太子的嫡孫,當今聖上的親子侄,官拜右千牛衛大將軍的趙宗楠,趙長佑。
那頭銜太長的宗室子弟在一眾布衣白衫的讀書人當中,算得上極其顯眼,頭懸蓮花碧玉冠,外罩半透明的紗襆頭,五官毫無遮擋,高鼻棱唇,眉目煌煌,面皎如月。
他穿得也好,一身絲綢做的長衫,金銀腰帶,碧玉絲絛,長身鶴立,貴氣逼人。
說他長身鶴立絕不誇張,看他頭頂那顆鶴立雞群的玉冠,身高估計要有五尺七八寸往上。
可不要覺得五尺七八寸是在說矮腳豆丁。按照宋尺來算,五尺七八寸,已經一百八十厘米往上,去選拔禁軍都足夠。元末明初《水滸傳》裡寫的什麽身高八尺,估摸是為了藝術效果有所誇大的,否則遍地都是兩米往上甚至三米高的壯漢,這群人聚起來,都不知道要去上梁山還是要去打籃球。
王仲輔拿手肘懟懟他:“月止,你怎又發呆了。”
羅月止這才從臆想中回神。所幸這裡人群密集,又有人大聲說著話,那姿容極其出眾的上賓並未察覺他不太尊敬的目光。他便不再胡思亂想,認真去聽學子們說話。
歷朝歷代的故事匯總一遍,能得出這樣一個顛撲不破的結論,那便是自古武人愛動手,文人愛動嘴。
文人聚得多了,便是要說話。他們此時說是清談,其實是在辯論,羅月止聽了半天,才鬧明白這辯題。
按白話來講大抵是這樣的:人民獲得溫飽以上的金錢,會推動道德,還是逐漸失去道德。
諸學子分為兩派,各有一名能辯者脫穎而出,正在針鋒相對。
一者身著青衫,認為人民獲得溫飽以上的金錢,就是會推動道德。《管子·牧民》有言,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掙扎與生死的人,為了一碗剩飯殘羹,甚至不惜與路邊的野狗搶食。他們形如野獸,填飽肚子尚且不及,自然沒有時間接受教育,所以才會道德敗壞。而溫飽之後,人們生活遊刃有余,日有閑暇,就回去讀書,讀到經書上的至理名言,自然會提高道德。
一者身著褐衫,對他的理論大加否定。他認為,青衫學子引用之語出自春秋,管子亦非當世之人,他說的話便不再適用。如今世道已變,商賈大行其道,他們貪圖享樂,不遵禮製,放縱欲求,追求利益而永遠不知滿足。《八大人覺經》有言:多欲為苦,生死疲勞。而民眾看商人生活富足,便隨之起貪欲,也想要過驕奢淫逸的生活,便會損毀道德。夫妻之間,因為金錢利益而勾心鬥角,父子兄弟,因田畝之爭而大動乾戈。這些都是貪欲作祟,有何道德可言?
二者爭執不下,都覺得自己最有道理。
羅月止站在王仲輔身邊,聽得津津有味。卻不想人群之中,前幾日在銀橋茶鋪中被羅月止當場打臉的青黑學生竟然也在。
他看到人群中的羅月止,憤恨之心一湧而上,竟高聲喝道:“這不是在太學邊上販書賣冊的羅斯喜嗎!今天是學生們的聚會,你一個商賈之子,哪裡來的名帖混進來!”
眾人聽他這樣說,視線都匯聚在了羅月止身上。羅月止最不愛聽人家叫他這大名,登時太陽穴跳了跳。
“月止是我邀請來的。”未等羅月止說話,王仲輔便回道,“有誰規定需在太學讀書,才可以來金明池集會?是名帖上有寫,還是官家施了律法?月止雖為賈子,但少有才名,博學多識,自可以來與學生們宴飲聚會。孫仲矩,你之前背後汙人,信口雌黃,被月止當眾點破,這才對他心懷怨憤,如今又來以公報私,是想再丟一回臉面嗎?”
羅月止憋半天才忍得住笑,剛生起來的氣盡數散去。心說仲輔辯才見長,三言兩語懟回去,便叫人心頭暢快極了。
他們二人都沒把那青黑學子放在眼裡,一眾學生自也知道他烏糟的名聲,同樣沒把他當回事。可他氣憤不過,便又發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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