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味湯水吃的就是鮮味,不必額外放飴糖便已經足夠甘甜柔潤,盛在玉白色的貢瓷盞裡呈上來,將十文錢一杆的甘蔗都襯得金貴起來了。
在趙宗楠眼裡,似乎什麽作物到最後都是味藥材:“羅斯年出去一趟腸胃犯了毛病?你們蔡州食物多甜多辛辣,這也是情理之中的。甘蔗水填上一份薑湯,正巧可治胃反,如今日漸天寒,到了燒炭的時候也能降降燥氣。一會兒記得抄上方子,差人送到家裡去。”
“記得了。”羅月止捧著暖洋洋的白瓷盞笑道,“你比我還上心呢。”
“你對我家表妹不也比我上心?”趙宗楠似笑非笑。“你剛出門沒幾天,夢菱就找到我,要我再幫她盤幾間鋪子下來,我還沒顧得細問,人家就把你羅郎君搬了出來,說這汴京有名的小財神都點了頭的,保準出不了差錯。”
羅月止哈哈一笑:“哎呀……”
“這件事我交給倪四親自去辦的。等過兩日擺設陳列都添置好了,你便隨我一同去瞧瞧。”趙宗楠莞爾,“也叫‘小財神’去開開光。”
“我替謀生意的出路,這不是給你節省心力呢。”羅月止道,“這幾個月跑刊物運輸,在附近打通了幾條陸上的貨運路子,同錢叔父也有一些貨運往來,等蒲娘子準備好了,瓶瓶罐罐便也從這幾條路走,自家的渠道,總比在外面找貨行方便。”
倆人說話也沒個具體名目,想到哪兒聊到哪兒。
聊著聊著就進屋去了。
甘蔗水煨在爐子上,廚房的女使們添了好幾回水。
待到日落天黑,甜水都熬成清湯了,也沒等到人出來再喝一口。
沐浴之後,羅月止又躲回床上犯懶,裹著被子發了會兒呆,突然找到件事情想問,跟隻蠶繭似的鼓湧到趙宗楠旁邊,眼巴巴瞅著他:“這幾日朝堂上有甚麽新鮮事沒有?又有誰跟誰吵架了麽?”
趙宗楠坐在床邊看了他一眼:“這不分場合關心國事的做派,可是養成習慣了?”
於是羅月止拉長了聲音背誦起來:“天下興亡——匹夫——”
“吵了。吵了。”趙宗楠被他念得頭疼,笑著打斷他,“確實是吵了。但不是衝著諫院那幾位,是衝著范相公去的。”
“范相公?”羅月止愣了愣,“若說天下儒家君子需有個楷模,那便該是范公的模樣,這樣操行無瑕的人都能被罵?誰這麽大膽子?”
延國公操行持重,是個講究人,說正經事便起身,披著外袍坐在桌邊,親手煮上水,叫羅月止過來喝茶。
“月止可知,新政推行幾個月下來,地方上裁撤官員有多少?”
羅月止坐到他身邊:“聽你的語氣,數量怕是不少。”
“各路粗略算來,一成多的官員都遭罷黜,有些衙門甚至裁撤了兩成以上的官吏,聽說還要繼續裁撤下去。若說一開始官員們還願意支持新政,可現在的情形,不免惹得人人自危。曾經說按察使們治事嚴明的人,如今口風一改,反參他們以苛為明,矯枉過正,反對新法的劄子消停了不過兩三個月,這幾天又沸騰起來。”
羅月止面色不改,並沒有什麽觸動:“都是官員們在寫劄子哭鬧,我從各地收上來消息,怎麽沒見有哪個百姓說新政的不好?這些官員之前好日子慣了,不想著勤政愛民,如今禍到臨頭才喊冤,真是沒道理。天下的好事都得叫他們家佔了才行?”
這話說出來,怨氣挺重的。
趙宗楠輕輕敲了敲茶盞邊沿,提醒他收斂:“你我都是在朝堂上說不上話的人,我同你說這些事已然違例,不是讓你隨意點評的,與蘇子美喝了頓酒,便想學他做個在野諫臣了?是不是又忘了教訓?”
羅月止閉嘴了。
趙宗楠放松了語氣:“我知道你不忿,范公其實……也是類似的意思。這段時日反對的聲音愈演愈烈,叫富彥國都頗為動搖,前幾日同范公討論起這件事,感歎一個官員被罷黜,失了朝廷供奉,便是身後一大家子跟著痛哭。范公當場反問: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羅月止這次說話謹慎了,瞧了趙宗楠好幾眼:“你似乎不是很認同?”
“百姓到底只是是百姓,變法想要上行下效,最終要依靠只能是地方官吏。他們人人自危,反抗愈烈,與中樞離心,怎麽也說不上好事。”
“可是……”
羅月止可是了半天,到底也沒說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已經到嘴邊的那些大道理,每一句都是正理,但每一句都天真得很。
多麽光風霽月的理想,和人家基層官吏自身的仕途身家比起來,都虛幻得跟鏡花水月似的。革新變法面前,心懷天下的聖賢,和砸人飯碗的“酷吏”,在許多人看來其實是一回事。
幾日之後,羅月止讀到了一篇自中書流傳出的奏書,文章的名字非常直白,叫做《請不用苛虐之人充監司》,文章認為變法一派太過於理想化,肅清冗官的政策落到地方,反倒生出了諸多弊病:
真正有背景的官員,就算政績孱弱,按察使也不敢擅動;而素來認真辦事、剛正不阿的官員,在衙門裡人際關系普遍不算好,考核官聲的時候反而容易被同僚汙蔑,憑空背黑鍋。
不僅如此,以政績審核官吏,反倒更容易助長刻薄好進之風,導致地方官員胡亂作為,朝令夕改,民眾享受不到新政的好處,反而會怨恨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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