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彥國出使在外,並未返京,狀態如何仍不得知。
而石守道身為國子監直講,卻身在這漩渦中心不得走脫,將這意圖造反的莫須有之罪抗在肩上,咬緊牙關,挺著一口氣度日。
岑先生暫停了他的授課,叫他暫避鋒芒,待京中議論之聲漸弱,那些汙言穢語、唇槍舌劍都止息了,才將他放出門去。
石守道沉寂近半月,終於漸漸恢復了精神,出門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訪羅氏廣告坊的東家,對這位比自己年輕近十歲的郎君一禮拜下。
“鄭寺簿同我說了原委,多謝羅小員外相助!”
羅月止將他攙扶起來,沉默半晌,好似權衡著措辭:“朝中各位君子品行高潔,新政所行皆利國利民,這些你我心裡都清楚,然而諸君言辭銳利,樹敵甚廣,屢遭謗議,這也是事實……如今多時之秋,還望石直講今後謹慎行事,莫要再添把柄。”
石介抿抿嘴,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我自知筆下文字偶爾寫過了頭,范公也曾批評過好幾次,然而再怎麽輕狂,也絕不會慫恿富相公造反欺君!”
“寄給富公的信件卻有其事,但我所寫分明是‘行尹周之事’,絕非‘伊霍’二字!富公沒收到信件,又不知如何落入他人之手!”
羅月止愣了愣,若有所思:“是被改了字?”
石守道急了,連聲問:“我所言句句屬實!”
他這段時日怕是忍了太多的委屈,才這樣草木皆兵。
羅月止拉他坐下,又給他倒了盞茶:“石直講莫急,我自然相信……不光我信,官家也信,否則如何不會發難?”
“然而他既沒有差人調查,又沒有對此事表態,就是想叫諸位收一收鋒芒,莫要妄恃君恩而驕縱無度。官家再怎麽好脾氣,也是天下共主,是萬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石守道點點頭,眼中熠熠:“官家是聖明之君!我信他不會聽信宵小讒言!”
羅月止瞧他這一副憧憬而虔誠的模樣,心中頗為感慨,一時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得失笑。
羅月止同富弼、歐陽修、余靖、尹洙、狄青等人或多或少都有了交情,與范公雖從未見過面,卻也通過書信,算是有些神交。
他們有的天地不怕,言辭犀利,鋒芒畢露,連官家的面子都敢駁,瞧著叛逆得很。
但這些人,當真打心眼兒裡篤信著一件事:官家是個好人。
是個虛心納諫、仁善至極的好人。
故而他們毫不掩蓋渾身的本事和鋒芒,虔誠地信任著九天之上的那位君王,願成他手中鋒利的刀劍,以身行道,赤誠到幾乎讓人自慚形穢了。
就算讓羅月止再重活多少年,他怕也無法對一個高高在上的統治者生出這樣真摯熱切的忠誠來。
羅月止想著。
這便是可敬又可悲之處了。
……
京中風雨暫歇,終於有了幾天消停日子可過。
一日清晨,羅月止與趙宗楠去了趟城外安養院。
羅月止昨日住在延國公府,並沒有與家裡通過氣,結果剛與安養院的沙彌說了幾句話,抬眼便瞅見自家娘親帶著青蘿從專做羊毛氈的工房中走出來。
兩方迎面撞上,躲都來不及躲。
李春秋手臂中挎著笸籮,見自家好兒子同那“誘拐良家郎君”的趙宗楠站在一塊,臉色登時就冷了下來。
李春秋身為平民百姓,見宗室雖不必跪,行禮卻仍是應當的,她冷冷笑了一下,剛想屈膝,卻見那延國公上前來,雙手一抱,朝她揖下,口中叫道:“李伯母。”
延國公府常派人來安養院幫忙,延國公本人亦經常過來,在場的人八成都認得他,也都知曉其身份,見此情形各自驚愕。
李春秋愣了愣,她手邊的青蘿更是嚇了一跳,趕緊抱住她手臂,往她身上緊緊貼著,期期艾艾叫了聲“夫人”。
李春秋道:“公爺天潢貴胄,如此行事不合禮數,這是叫我落個不尊不敬的名聲。”
“陶國夫人有言,欲收羅月止為義子,與羅家成乾親之好,您便是長輩,此禮自然受得。”
看眾聽聞此語又是一陣嘩然,對羅家頗有羨慕之心,這羅家二郎當真是出息了,究竟是如何攀上這麽個關系,給羅家一氏都掙得這麽個好前程!
李春秋哪兒聽過這麽一出,隨即瞪了羅月止一眼。
羅月止那叫一個無辜,心道我也沒聽過這麽一出啊!
趙宗楠貼心極了,知道李春秋呆不住,便又將台階安安穩穩遞到她腳邊,寒暄過後,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瞧那斯文又乖巧的模樣,跟個新進門的小媳婦兒似的。
羅月止上下打量他好幾眼。直到兩人走到無人處,趙宗楠捏捏他手掌,笑盈盈問:“前些日子同五姐取了經,我與大姐姐相處的還算恭敬?”
在現代人看來,宋時親屬稱呼亂得很,“大姐姐”即是婆婆的叫法,不僅民間這樣叫,宮闈之中,皇后見到太后都會稱上一句“大姐姐”,以表親近熱絡。
不要臉啊……羅月止心想。
不要臉啊這人……
他真把自己當公主了!
“私下裡怎麽不見你如此柔弱?若想做個宜室宜家的賢妻良母,便不該背地裡欺負人。”羅月止起了壞心,手指頭在他胸口戳了戳,“趙長佑,做事得從一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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