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部作亂,群情激憤,多因有人傳散謠言,此罪不在狄青。
什麽濫用軍法……更是沒有的事。
他雖謹遵上峰軍令,將劉滬董士廉收監,但在獄中把那這二人當豬崽子似的養,喂的白白胖胖,一點油皮都沒破。
而劉滬違抗法令,也算是情有可原。水洛城修與不修,前後兩道政令相隔甚近,他為了藩部安定不敢命令停工,此乃兩難之境。況且此前他招降藩部有赫赫之功,在川中頗有威望,更不可擅動。
舊派朝臣自然不滿這輕拿輕放的架勢,參他怯懦怕事,不敢得罪人,方才得此結論。
但魚周詢的經年履歷,就在官家桌案上擺著。
他心思細膩、頗明吏事,做事從來誠懇踏實,官家實打實看在眼裡,親自選的人,又如何不信?
官家將禦史台參本往桌邊一扔,過眼便罷了,根本沒搭理。
更叫人驚異的是,韓范兩位相公,作為此案中意見相左的矛盾雙方,本該相互攻殲,可彼此之間卻毫無罅隙,甚至開始幫對方麾下的臣子說話。
知諫院歐陽永叔作為范公的鐵血擁躉,甚至直接上書給官家,力保狄青。
“朝廷上下,素有我朝重文輕武的傳聞。”歐陽永叔諫言道,“此案之中武將並無大過,若施加重罰,反倒坐實了這風聞,諸武將必定認為朝廷偏頗,滋生不滿。”
狄青與劉滬皆不可妄動。
若實在要罰,還不如先罰文官。
期待著大亂一場的朝臣,聽說這事兒,各自恨他恨得牙癢癢:“這廝平日裡不是最愛發瘋咬人,怎麽現在卻不瘋了!”
官家終於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風向,即刻下旨,各打五十大板。
狄青與劉滬兩位武將都未受重責,而尹洙調離渭州,改任他處,亦不曾受到太多牽連。
這場浩浩蕩蕩的水洛城之爭,落幕竟是相當收斂。
然而當改革派諸位臣子自以為勝,各自松下一口氣的時候,宮中又傳出了另一道聖旨。
滕宗諒與張公壽,這些與范公交好的西北官員,終究沒能逃過一劫,突然連遭貶謫,重重加大了責罰。
慶歷四年春,滕宗諒連降兩級,謫守巴陵郡。
而張公壽貶為四方館使,涇原路鈐轄,手上掌兵之權大減。
再加上尹洙調離渭州,韓范兩位相公昔日在西北的舊部所剩無幾,皆遭冷遇。
“新政如日中天,無人擋其鋒芒,自有諸位君子齊心協力之故。”趙宗楠對此並不意外,“然而齊心過甚,便不是好事。”
“張公壽自是知道處境危險,方才不敢摻和進水洛城之案當中。倘若他貿然出頭,今日便不是再降一級這樣簡單的事了。”趙宗楠似笑非笑,並沒什麽同情的意思。
想來他之前慫恿羅月止涉險,已然被延國公記恨上了。
羅月止有些話想說,但瞧了趙宗楠兩眼,還是沒能說出口。
趙宗楠輕輕圈住他手腕,托在掌中顛了顛:“若是白天,我仍舊要管著你。可如今是夜深的時候,你那些沒分寸的話,想說便說幾句吧。”
羅月止道:“水洛城此亂,歸根結底是背後有人傳散謠言,這件事為何也輕拿輕放了……就因為製衡之道?”
趙宗楠半靠在他身邊,借燈火靜靜凝視他:“月止覺得,水洛城之亂的根由,在於那幾個煽動百姓的官員?”
未等羅月止答話,他笑著歎了口氣:“傻小子,此亂真正的根由,在於政令反覆、決策不定啊。”
羅月止怔了怔,背上冷汗都要出來了。
趙宗楠輕輕摩梭他垂在胸口的發梢,說完入睡前的最後幾句話:“上善若水,此乃天下之福,朝臣之福,百姓之福。然而水無長形,易改其向。”
“我那官家叔叔啊……耳根子素來是軟的。”
當夜。
羅月止做了一個夢。
那是去年元夕的時候,他坐在茶樓上,望著京中鱗次櫛比的屋簷,煙火在半空乍然迸發,惹得簷下百姓連連歡笑,而後耀目之光很快燃成了灰燼,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裡。
夜風吹來硝石的余溫,他仿佛在夢中也能嗅到。
……憑什麽非要如此短促呢。
羅月止默默想著。
二十一世紀的他,乃是一兢兢業業,把自己生生熬死了的打工仔。
宋時的他,乃是個禦前失儀,一路癲狂著要投河自盡的瘋秀才。
這兩輩子隔著千年時光,卻都不是什麽登得上台面的好命,死又沒死成,偶然續上了這一麽段離奇的人生。
他有時候難免在想:究竟是人死之後都要來上這麽一遭,還是唯獨他撞上了這荒唐機遇?
他不懂政事、不知軍事,各樣匠造的法門也是一竅不通,做生意都做得磕磕絆絆,管著百來個人都管得勉勉強強,遑論什麽改天徹地的大神通。
若冥冥之中,有人挑兵點將似的撥動著命運,何不尋出個更“有用”的人來過活?
倘若能叫這火光照耀的時間長些、長些,盡可能地更長一些,也算是沒有白來這一趟。
羅月止睜了眼,發覺趙宗楠正坐在榻邊靜靜看著自己。
趙宗楠的指節蹭過羅月止眼角:“叫噩夢魘著了?”
“沒有。”羅月止抓住他手指,按在自己胸前,暖洋洋地壓住,雙目放空,“覺得自己夢中修道,正在大徹大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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