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人俞眼神動了動,卻沒說什麽,只是輕聲道了句謝。
“……長垣。”趙宗楠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好地方。”
“憑他自己得來的授官,清清白白,便比什麽都強。”羅月止道,“只是你之前說,近段時間不宜入官場,他此時入了局,會不會遇到什麽難處?”
關於此事,趙宗楠依舊並未多言:“說不準。”
他倚靠在椅子上,是個自在慵懶的姿勢:“契機已近。前途如何,取決於他自己心之所向。”
契機已近。羅月止心想,同樣的四個字,他此前似乎從富彥國口中也聽到過。
羅月止心思一動,突兀地有了些猜測,口中說出兩個字:“范公……”
趙宗楠笑起來,不置可否,輕聲催促他執棋落子。
……
時維九月。
官家開天章閣,祭拜列祖列宗。
中書門下平章事晏殊,參知政事范仲淹,樞密使杜衍,樞密副使富弼、韓琦等兩府重臣,伏領皇命,於天章閣禦前奏對。
又十日,范仲淹上書《答手詔條陳十事》。
他將為官近三十年,親眼所見國朝之弊病,皆落在紙上,字字泣血:“歷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禍亂必生。”
縱觀如今天下,制度日削,賦斂無度,人情慘怨,天禍暴起……若要救,只有一個法子能救:變法!
磨勘制度隻養閑人,官員熬資歷不做實事,要改!
公卿重臣家的子嗣空享父輩恩蔭,不思進取,要改!
科舉隻重辭賦墨意,不重策論,中榜者有才而無能,要改!
地方公田不均,侵民田產,土地兼並屢禁不止,要改!
郡縣百姓因天災人禍而數量大減,但賦稅徭役不變,苦不堪言,要改!
……如此犀利的變法改革綱領,共有十條之多。
凡此十條,皆指向痛楚,幾乎是將多年“河清海晏”的遮羞布硬生生撕開,將其下的毒瘡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洋洋灑灑六千余字的文章,自天章閣為軸心引起劇烈反響,所處其中之人無一幸免。目之所及,風雲匯聚,雖是初秋,但朝野中人卻不約而同感受到了這場即將到來的狂風驟雨,各自裹緊了衣裳,寒戰不止。
清廉正直之人自然不怕,他們積鬱已久,反倒期望罡風刮得更厲害些,將天下的豺狼蟲豸都嚇破了膽子,一股腦掀進十八層地獄中去。
而更多的人則是恐懼驚怒。
數以千計的官員,不論身處汴京還是地方,接連上書請求,千萬種說法和修辭,匯聚成六個大字:萬萬不可變法!
但這次,從來性情優柔的官家卻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所有反對變法、斥責范希文等一眾新黨沽名釣譽,痛斥當今宰輔不尊祖宗之法的劄子,只要進了福寧殿,便有如泥牛入海,再也沒了消息。
羅月止第一次讀到《答手詔條陳十事》時,坐在富彥國家書房的客座上,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官員怠政、科舉不公、土地兼並、民間苛稅……文章中的每一個字,他都曾經親眼目睹,也曾生出很多無力的憤怒來。
他單知道近百年間,確實有能人志士力圖匡扶社稷,主張變法,但那些改革的故事,只是從歷史課上囫圇學過,數十年的興衰榮辱匯聚成簡短的幾句評價,背來應試而已。
他從未想過,如今身處其中,見過了真正生活在此間的黎民之後,再看變法綱要,這份銳利而深刻的洞察,竟能如此鞭辟入裡,振聾發聵。
回過神的時候,他背後已然出了一層冷汗。
富彥國看著面前瞠目結舌的小員外,體貼地給他倒上了一杯熱茶。羅月止受寵若驚,連忙接過。
“彼時初聞范公之志,我與小員外是同樣的反應。”富彥國語氣放得很和煦,和他往日銳不可當的作風截然不同,“可是嚇壞了?”
“嚇壞了。”羅月止直言,“如今耳邊還嗡鳴著,今日睡過去,只怕夢裡都是這字字鏗鏘。”
富彥國哈哈大笑,目光很是欣慰:“多日之前,我曾與范公說起過你,他給了你一個評價,你可知是什麽?”
“是什麽?”
富彥國說出兩個字來:“聰慧。”
富彥國直視羅月止的雙眼:“世人常以聰慧二字讚賞於人,但照我來看,其中真正能擔得起這兩字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
“耳聞世事,洞明是非,此為聰。化丯為帚,隨心應量,此為慧。這兩句話,小員外可能聽得明白?”
羅月止:“先前您說清風無罪,只看吹動的是沙礫還是草種。當日我問您何為沙礫,何為草種,您並沒有回答我,隻說契機已近。”
羅月止問道:“今日邀我來此,可是解開了謎底?”
富彥國問他:“如今即將風起,員外可願相助?”
羅月止暫時沒有開口說話,眼神在空氣中隨意尋了個落處。
汴京的初秋素來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窗欞灑在桌案上,將細小的塵土映照成燦爛的淡金色。
美則美矣,卻如同煙火燒焦的余燼。
羅月止喃喃道:“……倘若此事終究不成呢?”
富彥國並不惱怒於他的猶豫。
“多年前,范公曾上《百官圖》,直諫朝堂吏治之失,卻未能爭得過大勢,貶黜數年不得返京,他於嶺南大病一場,妻子亦是病死途中。梅聖俞曾作《靈烏賦》勸他謹言慎行,保重自身,莫要再多事。范公亦回了他一篇《靈烏賦》,文中有一句話是這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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