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兒有什麽奇效。歸根到底是坦誠二字。”羅月止終於緩過勁兒來,沙著嗓子回答,“以實待人,益人益己,如若不然喝再多的酒也沒用。”
鄭遲風上下打量他:“酒量不怎麽樣,道理倒是有一些。”
羅月止宿醉仍沒休息過來,在院子裡陪他坐了一會兒便沒了興致,懨懨說自己頭痛,三言兩語想將面前這人打發走。
鄭遲風好不容易等來一個休沐日,本是要去大相國寺探望靈空大師,不過順路保康門,一時興起,來看看羅月止酒醒後的笑話。
如今看他精神確實不好,也不過多打擾,說上幾句話便走了。
其實鄭遲風說得不錯,羅月止這麽一番折騰,確實叫他與歐陽司諫冰釋前嫌。
如今《開封日報》上的醫學雜論,乃是經過皇帝授意組織刊發的“官文”,好些官員聞聲而動,都上劄子誇讚其利在萬民,功德卓著。
說是在誇羅月止,其實是意在讚頌天子聖明。
如今官場沒有因言獲罪的規矩,有迎合聖意的諂媚之官,便有故意唱反調的官員,隨時想給自己立個“忠貞直諫”的官聲。
他們看皇帝如此青睞這報紙,登時開始挑起了毛病,自以為遠見不俗,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告狀:報紙上刊登醫藥知識,公然宣揚藥性相克之理,能不能開啟民智先不論,沒準就會讓市井刁民生出歹心,反而滋生犯罪。
他們膽小怕事,不敢公然作惡,可借藥食相克的法子,暗中下毒卻是防不勝防!如此一來,在普通百姓之間散播醫理,豈不是在醞釀罪惡!
任誰都能聽出來,這純屬是挑不出其他的錯了,在這兒胡攪蠻纏,扣帽子而已。
但此言一出,竟然有多位朝臣表示支持,覺得確實有這樣的風險,理應防患於未然。
皇帝靜默不語,那幾位朝臣便更得了激勵,紛紛要求停止刊登醫學雜論,更有甚者提出需加大對《開封日報》的控制,並應盡早將編撰之權徹底從商賈手中收歸國子監。
誰知就在此時,最早對《開封日報》惡言相待的歐陽永叔反倒站了出來,他冷笑一聲:“開明之世,何苦防民至此?若真要計較,刀斧碗筷、針線布帛皆可傷人,諸君為了‘防患未然’,難不成要將千萬百姓的家底都搜刮乾淨不成?”
“這、這……”朝臣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
高居玉座之上的皇帝多看了他一眼,輕描淡寫打上兩句圓場。
這一遭便輕飄飄地揭了過去。
——倘若沒有歐陽永叔公然在禦前反駁,朝官憑借那毫無根據的誅心之論,興許能再叫羅月止惹上一身官司。
羅月止聽到消息不由感歎:沒想到啊,咱也是朝堂上有靠山的人了。
俗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酒水的水也一樣,故而羅月止事後並沒有上趕著去歐陽家送禮拜謝,悄然猶如無事發生,只是暗自將這情誼記在了心裡。
歐陽永叔的反應亦是同樣。
……
幾日之後,鄭遲風又找上門來。
羅月止忍不住問:“鄭寺簿大理寺的公事就這麽清閑嗎,怎麽老往我這兒跑?”
“河清海晏,刑獄不興,豈非好事。”鄭遲風笑答,“我今日來是有正事相求,要給羅小員外介紹生意的。”
羅月止頗為意外:“難道又有什麽文章要登報刊?”
“非也,是要借你的巧思來消災解難。聽說你乃善財童子轉世,能助人的經營起死回生,如今百工千行都說得上話,那……寺廟的經營你可了解?”
羅月止一下子猜到了什麽,開口詢問:“你前幾天休沐,說去探望靈空住持,他近來可好?”
“自然不怎麽好。”鄭遲風坦言道。
“大相國寺出了那樣大的醜聞,寺中近十余個僧侶摻和進假度牒案裡,如今香眾怨言鼎沸,寺中香火少了近半。靈空大師雖早已卸了權,但尚且頂著個住持的名頭,監察不利,眼皮底下養出了大奸,勢必難逃其咎。”
羅月止歎了口氣,回憶起那幾乎全盲的、慈眉善目的耄耋老僧,心中無奈,又覺得無可辯解。
他聽趙宗楠說起過靈空法師曾經的故事。靈空一生清貧,年輕時候南方多水災,他自掏腰包修繕堤壩,救濟災民無數,聽說在河朔還有座百姓自發修建的生祠,享著現世的香火。
……誰知人到晚年,卻被僧人貪汙之行毀了修為。
再想起他那雙渾濁不堪視物的昏盲雙眼,簡直像是冥冥中的因果。
罪就是罪,業障就是業障。
他尚且不信佛呢,都覺得大相國寺造孽,應當千百倍來還,從那些香客的視角看來,豈不是對這法寺更加灰心憤怒?
羅月止抬眼問他:“你的意思是?”
“靈空大師多年病痛纏身,經此一難已然病得下不來床。”鄭遲風道。
“如今寺中無主,他隻得叫弟子妙池法師回寺鎮場。妙池法師剛剛主持大局,未能想出法子平定民怨,靈空大師虧欠難舍,如今不過吊著口氣罷了,想來……離坐化的時日也不遠了。”
“等哪天有空,你同我一起去大相國寺看看便知。”鄭遲風放輕了聲音,“興許就是最後一面了。”
羅月止心中五味雜陳,隻得沉默著點點頭。
……
鄭遲風萬萬沒想到,他約了這羅小員外來大相國寺探病,這人卻不動聲色順來了個頂頂尊貴的“掛件兒”——官家的親侄子,延國公趙宗楠趙長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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