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度牒被揭發之前,大相國寺的僧人們雖不知其內情,但早就厭煩於王二在寺中橫行霸道的行徑,厭煩於維那法師對他的疏於管束。
但住持年邁,無法管事,寺中更無其他人能撐起大局,維那法師眼看著就要做下一任住持,誰都不敢得罪他,故而僧人大都選擇明哲保身,頂多在萬姓交易之時,救一救被王二欺壓的小商販而已。
直到假度牒案曝光,他們這才知道自己包庇了怎樣的驚天大案,這段時間當真是輾轉反側,痛苦煎熬,羞慚之心無以言表。
……誰也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百姓們主動會來安養院幫忙。
在安養院做事的小僧彌一抬頭,便看見前些日子還在街上朝他啐口水的民眾,如今拖著掃帚,在自己十余步之外清理落葉。
小僧彌雖知道他不會再瞪著眼睛喊自己“賊禿子”,卻也趕緊低下頭去,不敢說話,隻覺得心裡更加五味雜陳,幾乎要鑽到地縫裡去才好。
妙池法師看出眾僧心態,卻並不知該如何勸慰,口中念一句佛號,隻叫他們做好自己的事,日後誠心持誦經文,積攢功德,好好回報這份心才好。
……
僧人們投身慈善的功德,或許能贖一贖他們之前閉目塞聽的業障。
卻無法挽留老住持日漸消散的生氣。
靈空大師已經連續好些天昏昏沉沉,病不識人,今日終於清醒了片刻。
羅月止陪他坐了一會兒,將最近發生的事情講給他聽。
靈空大師聽完,神情似悲似喜。
“佛門中人,出世修禪,入世修德,扶危濟困本是應當做的事,可如今深陷困局才想起實施接濟,實在是令人汗顏……”
靈空大師停頓半晌,待呼吸勻稱一些,力氣恢復了,才能繼續開口說話:“如今我手中還有一份官家所賜的私產,勞煩羅小員外幫忙操持,便盡數填到安養院中去吧。”
羅月止道:“大師這話說早了。”
靈空大師雙目渙散,靜靜面對著羅月止。
他修了七十余年的慈悲,如今薄薄包裹著青白死氣,便叫那觸手可及的“結局”都顯得安寧而沉靜起來。
“當時在客舍,老衲借著目中一絲余光,見到羅小員外第一眼便覺得面善。如今雖目不可視,但能看到的反而更多了一些。員外一顆救世之心,讓出家人自愧不如。”
羅月止笑了一下,避開眼神:“當不起大師稱讚。拿人錢財,盡忠職守罷了。借了貴寺的東風,此事東京內外無人不關注,這次著實是賺了不少。”
靈空大師聽出他回避之意,便不再繼續說了,骨瘦嶙峋的右手在懷裡摸索片刻,顫巍巍地遞給羅月止一件東西。
羅月止攤開手心,便看到自己掌中躺著一隻瑪瑙佛牌,赤紅如錦,糯潤非常,想來是頂頂珍貴的。
“這是?”
“感激小員外善心,身無長物,唯獨這隻佛牌還算拿得出手,便送予小員外做個保佑吧。”
羅月止手掌仍向上托著:“公關的酬勞,貴寺已經付過了。”
靈空大師低頭咳嗽,慢慢回復呼吸:“小員外有佛緣,應當受的。”
長者所賜,不能多辭。羅月止靜靜看了它一會兒,終是不再拒絕,將那溫潤的瑪瑙佛牌握進掌心:“多謝大師相贈。”
他戲言問道:“不知佛牌保財運不保?”
靈空大師好脾氣地回答:“凡有所願,便可保佑。”
羅月止便笑起來,雙手合十,對他施下一禮。靈空大師如今雙目全盲,只是安安靜靜靠在榻邊,沒有作出什麽回應。
禪房中安靜下來。
照他現在的身體狀況,羅月止再叨擾下去怕是過分了,他在榻邊又坐了片刻,便輕聲起身告退。
在羅月止踏出禪房之前,靈空大師仍坐在原位,以虛弱的嗓音頌讀了一段佛經:
“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
羅月止停住了腳步,實話實說:“我一介凡夫俗子,不通佛理,聽不懂的。大師這話念給我可惜了。”
“既然生死相續,所思皆為虛妄,真與不真,懂與不懂,又有甚麽可執著的呢。”
“羅小員外。”靈空大師雙目渾濁,輕聲對他說出最後幾個字來,“不必害怕,佛在眼前。”
……
那是羅月止在他口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三日之後,靈空大師圓寂。
禪房窗外的菩提樹仍舊繁盛,濃綠的樹蔭下,卻再見不到那位溫和的老僧了。
第159章 寺中遇人
僧人屍身大都不行土葬,以荼毗之禮代替。
荼毗乃梵語音譯,即為漢語中的火葬。人說高僧圓寂可得舍利,指的便是火化之後的骨灰與陪葬寶石。按照靈空大師生前的意願,荼毗法會籌辦得很是樸素,寺外僅僅邀請了十余名客人觀禮。
低沉深邈的梵聲之中,靈空大師當日的話語似乎仍在耳邊回響。羅月止握住胸口的佛牌,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麽。
觀禮結束後,妙池法師請趙宗楠有事商議,似乎與住持換屆有關。
趙宗楠微微低著頭觀察他:“是不是不舒服?”
羅月止搖搖頭:“就是有點悶。”
趙宗楠問:“那還隨我一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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