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月止覺得他這話問得古怪,微微蹙了蹙眉:“刊物面向百姓,影響教化,朝廷警惕也是應當的,上交國子監受審查也不是什麽大事……總比停刊要好一些。”
王爺:“教化本身毋須警惕,范希文在地方任職之時廣開書院,亦納平民開蒙,如今在西北亦辦學承教,啟邊民之智,這便是好事。”
羅月止咂摸出他話外之意。比起曾經指著羅月止的鼻子罵他是“粗鄙商家子”的書生,他這話其實已經非常委婉了。
按理說此時沒必要反駁什麽,低頭聽訓便是了。
可或許是他確實同趙宗楠有幾分相像,或許是羅月止胸口的佛牌叫他如今既沮喪又超脫,他管不得真假,就忍不住想辯上一辯。
羅小員外開口問道:“您可知道朝廷前些年實施的入中制度?”
王爺看了他一眼:“自然知道。”
邊境苦寒,素缺物資,軍隊運糧的效率有限,朝廷便實施“入中”制度,號召天下商人自發運送糧草貨物,護送至沿邊州軍,換取茶、鹽、香料等榷禁抄引,返回中原後再以抄引兌換貨物或現錢。
制度實施至今,大幅提高了商人主動向汴京運送物資的動力,緩解邊境物資緊張,同時對中原物資流通、增加商稅亦有利處。
“既然知道,您便能明白,商人無利不起早,但很多時候商人之利與朝廷之利、百姓之利,並不是相互對立的。”羅月止道。
“文字教化亦是同理,讀書識字的人多了,書商便能掙得更多。於國而言,法不可自行,百姓讀書識禮,才能重視禮法,叫國朝的政策上行下效,暢通無阻。這便是‘互利共贏’。”
那王爺溫和地看著他,言語卻並不認同:“可如今私刻的書籍,卻並不止是宣揚禮法教化,其中謬傳文字、捏造不實的現象亦是層出不窮,難道不該限制?”
“我知道,《國語》有雲,防民之口勝於防川,可周厲王哪兒是什麽值得效仿的聖君呢?”
羅月止笑起來。
“治川之道,堵不如疏啊。”
“羅小員外的一眾書刊報紙,分發於尋常巷陌的廣告傳單,便是疏解之道?”
羅月止避而不答:“我心向善,所行磊落,有沒有用處自己說了卻不算。且待後人評說。”
王爺似笑非笑:“那如今,就是叫我也不能妄談褒貶了。”
羅月止莞爾,說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王爺失笑,半晌後突然說道:“我大抵明白,長佑為什麽與你交好了。”
“長佑是個溫順聽話的孩子,在小輩中卻是稍顯孤僻了些,你能時時同他聊上幾句也是件好事。”王爺溫和地看著羅月止,“你想做之事,便也繼續做下去吧。”
羅月止愣了愣,終於在這話中聽出些蹊蹺來,於是再沒隨意接話。
那王爺也未曾再與他多聊,隻跟他說大相國寺花草繁盛,夏日避暑最為適宜,以後無事可多來逛逛,便轉身離開了。
羅月止深深彎下腰去,恭送他離開琉璃佛塔道前。
……
趙宗楠在山門外的馬車上等他,等了一會兒等不到人,正想差遣倪四去找,便見他三步並作兩步衝進車輿,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臂。
“在法寺之中嚇成這樣?”趙宗楠忍不住調笑道,“難不成佛祖顯靈了?”
“佛祖沒顯靈。”羅月止神情愣愣的,“你叔叔顯靈了。”
羅小員外喉嚨發澀:“我方才……好像碰見官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的羅月止:碰見個中年帥哥一通胡侃,結果後知後覺發現偶遇到的是究極大boss,因為想不起來自己說了什麽胡話而導致失眠症狀超級加倍。
第160章 總該離鄉
張供奉見皇帝從琉璃塔下走出來,連忙迎上前:“官家……”
靈空大師圓寂,皇帝差閣中學士寫了祭文昭示天下,本說不去祭拜了。
可誰知到了日子,皇帝卻突發奇想,說想去大相國寺親自送靈空大師一程。因是臨時起意,怕寺僧惶恐,皇帝到寺中未曾擺開儀仗,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法事,身邊更是隻帶了張供奉一個人。
張供奉膽戰心驚,生怕他出了什麽差池,忍不住又勸了一次。
謝天謝地,皇帝終於答應他不再亂跑了,這就啟程回宮:“方才見了個有趣的少年人,你猜是誰。”
張供奉想了想,跟在他身後答話:“莫不是那位羅小員外?”
皇帝停住腳步:“不得了,這都能猜到。”
“若說京中這段時日,哪位少年人做事最稀奇,叫官家都感到新鮮,就只有保康門橋的那位。”張供奉低頭道。
“新鮮?是新鮮。能言善辯的模樣,和他兒時參加殿試時判若兩人。長佑之前說他誠惶誠恐……我卻是看不出。”皇帝語氣不明,“反倒看出了兼濟天下的野心。”
皇帝這些年脾氣仍舊是好,城府卻愈發深沉,如今這話咂摸不出是褒是貶,張供奉惶恐,低身不語。
他腰彎得這麽低,叫皇帝只能俯視他腦瓜子。皇帝失笑:“我誇他呢,你怕些什麽?”
“他不知我身份,說話唐突了些卻也不算大錯。”皇帝叫他起來。
“你可還記得,先帝早年曾將一隻暹人進貢的瑪瑙佛牌賜予了靈空?沒想到如今靈空離去,這血瑪瑙牌子竟掛在了羅家小員外的胸口。靈空此僧生前素來清貧,小器得很,能讓他出手送出如此重禮的,想來大有佛緣,我更不會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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