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宗楠看他面色不虞,輕聲道:“水至清則無魚,此乃官場本相。此非人力所能抗。”
羅月止笑著抬眼看他:“官人不必擔心,我又不是垂髫小童了,這些道理還是明白的。世道不遂人願,難道就不活了麽。”
羅月止也捏起一枚棋子,按在“三司”一格上:“劉斜作為戶部判官,三司就是他的地盤。之前官人同我說過,他不僅在皇城司上下打點,還是計相的門生,很能說得上話。如今工部式微,權柄歸於三司,鑄造公共垃圾桶的差事,他很可能會主動進言,讓計相也摻和進來。”
“不止如此。”趙宗楠伸手覆住羅月止執棋之手,引領他將棋子往前推,停在“中書”格上。
羅月止感受到他手心的溫度,默默抬頭,見他一本正經的,猶豫片刻,未曾指責這人偷偷摸摸吃豆腐的作為。
趙宗楠面不改色:“三司這一支皆同呂相公交好。他們想要包攬此功,便必定會求助於呂相公說項,呂相公出面,則此事必定牽扯黨爭。”
“那晁知府這邊呢?”羅月止問道,“從我印象來看,這邊還算清廉一些……”
“若說與此事相關的衙門,開封府、太府寺等皆與宋相公更親近。”趙宗楠吃夠了豆腐,松開羅月止的手,將“知府”格中的棋子也推向“中書”格。
兩枚犀角棋子共處一格,相互擁擠,岌岌可危。
趙宗楠輕聲道:“這便是黨爭。”
“皇城司、禦史台、諫院本應位居中立,然而人非草木,必有親疏。”趙宗楠繼續放置棋子,將官場詭譎一點點教給羅月止聽。
“劉斜賄賂皇城司,如今正是要用上他們的時候,若想壓對面一頭,便很有可能在此時通過皇城司攻擊政敵,如今太府寺分管市易,正好拿來開刀。要使用的無非是老手段,構陷誹謗、因言罪事,追究官員私德上的錯漏。”
“接下來便是我能插手的部分。”趙宗楠笑問,“月止要不要猜猜看?”
羅月止靜靜觀察彩格中的棋子,沉思片刻,手指按中其中一枚:“如今禦史台仍無舉動。”
趙宗楠溫和地看著他,說起話來,語氣像哄小孩:“月止聰明。”
他繼續道:“本朝規定,禦史台需糾察官邪,按月奏事,每月月末要向官家上書,舉報官員不善之舉,其名‘月課’。若禦史百日之內沒有上書彈劾任何一名官員,月課懈怠,則要貶謫出京,還要額外懲俸。”
羅月止咂舌:“工作壓力這麽大。”
趙宗楠點點頭:“正因如此,朝廷要給禦史台一些寬限,允許禦史以風聞彈人,就算沒有確鑿證據,只要有所傳聞,便能直接上呈官家。若經查核全無此事,禦史也不會遭受處罰。”
羅月止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規定,心想,禦史這不就相當於百無禁忌,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早就聽說宋時察官權力很大,堪稱當朝鍵盤俠,逮著誰噴誰,原來根源在這裡。
“我之前就同月止說過了,當今官場,若要將官員拉下馬,證據不在多寡,也不在確鑿與否,關鍵在於誰來進言,何時進言。”
“呂相公一派作風素來不甚廉淨,他早些年精力尚豐的時候,還被同僚舉報納絡市恩,差點被貶出京城去,如今白首之年,日益體衰,只會更加顧念身後名聲。倘若此時被禦史台彈劾官官相護,手下人錢權往來,牽連他一起授人口實,你猜他會怎麽做?”
羅月止聽懂了,喃喃回答:“棄車保帥,斷尾以保清名。”
羅月止不由駭然,看向面前笑意盈盈,溫文儒雅的宗室美人,隻覺得心驚。
秋風吹拂,背後涼颼颼一片。
趙宗楠仿佛看穿他眼中之意,垂眸道:“挾勢弄權,爾虞我詐。我在月止心裡的模樣,可是又醜惡了一些?”
“哪兒的話。”羅月止急忙解釋。
但趙宗楠似乎當真被羅月止那個驚愕的眼神刺痛了,此後笑而不語,整個人眼見著低落起來。
羅月止試探著哄了哄,發現他還是不怎麽說話。
人家堂堂延國公,天生的皇親貴胄,本不必摻和進這些烏糟糟的事情裡來,如今絞盡腦汁在這裡籌謀,不都是為了幫忙。
羅月止心虛,也覺得方才那些驚懼的念頭不對,趕緊百般賠罪。
……直到答應等此番事了,羅月止便陪他去逛大相國寺,鞍前馬後,讓陪多久就陪多久。
趙宗楠才終於恢復些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一隻綠茶味的狗狗狐。
(我太喜歡狗狗狐這個稱呼了,評論區文采斐然)
第104章 朝堂激蕩
羅月止從趙宗楠那兒學了一大套的北宋官場厚黑學,但畢竟是個白身,官場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還要靠趙宗楠給通氣。
趙宗楠素來謹言慎行,唯獨對羅月止沒有隱瞞,自從聽來了前朝近況,當即差人去叫羅月止過來,親自轉述給他聽。
此時正值深秋,汴京城叢菊盡放,車水馬龍,歌舞升平。
但百姓接觸不到的皇宮禁省之中,有一陣無形風暴正在士大夫之間振蕩。
事情正如趙宗楠前些日子預料,晁知府一封劄子遞上去,可是叫前朝眾位官員吵翻了天,幾乎要把垂拱殿掀個頂掉。
他們倒是對在京中設立垃圾桶之事毫無異議,但除了匠造之外,吵得最厲害的卻是日常管理的權責。戶部與太府寺各為前鋒,戶部斥責太府寺如此諫言是收取商人的好處,太府寺反擊戶部貪戀權勢,是想趁機收斂財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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