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聖賢,但他自知市儈,絕做不得聖賢。
又如何擔得起感激呢?
……
趙宗楠按照慣例參加朔望朝覲,晌午過後便留在宮中,去陪他那官家叔父說上幾句話,或是練練字。
今日同樣是練字,不過寫了半幅之後,皇帝突然神神秘秘道:“給長佑看個新鮮玩意兒。”
他話音落下,便有內官捧上一隻玉盤,盤中放著兩支光禿禿的木頭筆,一支帶黑圈,一支帶赤圈,都削出了黑黢黢的筆頭。
趙宗楠:“……”
皇帝自己拿過一支:“近日京中多見此筆,長佑可見過了?”
趙宗楠挽袖取過另外一支,隻得點頭回答:“見過了。”
之後皇帝同他說什麽,趙宗楠皆面不改色,適時附和罷了。
從皇帝的言談能聽得出來,他確實打心眼裡沒把鉛筆和《開封日報》當成一回事,反倒同許多多年苦讀的文人一樣,覺得形製粗陋,瞧個新鮮罷了。
“可長佑可知,這報紙也好,鉛筆也罷,不過是京中商賈弄出來的新奇玩意兒,卻好是將諸位朝臣驚動了一番。”
大宋皇帝多擅書法,想必也寫不慣鉛筆字,故而他未曾嘗試落筆,只是將這無毛的木棍拿在手上把玩。
“此幾日之間,出言指責羅家《雜文時報》《開封日報》的劄子不下十件,都說商人意在散布不經之書,鼓動愚俗,非後學所需。商賈逐利,不足為人師法,日後恐成禍患,應及時禁止,嚴防傳布。”
皇帝抬眼看向趙宗楠:“長佑怎麽想?”
趙宗楠沉默片刻,突然雙手抱禮,深深彎下腰:“臣侄請罪。”
皇帝未曾動作:“這是做什麽?”
趙宗楠道:“臣侄與這羅家掌櫃,其實早已熟識,然從未曾與官家明言。此舉一則有違宗室行止,二則有欺君之嫌。請官家治罪。”
“我早知道你認得他。”
皇帝輕輕擱下手中的鉛筆,語氣好似閑談。
“既然認得,不如先說說,這是個什麽樣的人。”
皇帝並沒有叫趙宗楠起身,於是他仍舊深深彎著身子,繼續道:“若評價此人,便不得不提及一場往事。您可還記得七八年前的一場童子試?”
“臣侄當時不過十二歲,官拜左侍禁,特領聖恩,陪同官家觀試。其中進殿赴試的童生之中,正有這位羅月止。”
皇帝愣了愣。
他之前便覺得羅月止的名姓略有耳熟,可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由頭,經趙宗楠這樣提醒,突然咂摸出些印象:“莫不是那個,在殿上嚇壞了的孩子?”
說起這件事,他竟還覺得有些好笑:“我有些印象了。豆大一個稚兒,膽子也小得厲害,在大殿之上說不出話來。我越是安慰,他反倒越怕得厲害……你還替他說了幾句好話,是不是有這麽回事?”
“正是。”趙宗楠道。
“以臣侄所見,此人並非一心圖利的商賈。”
“他既然能在舞杓年紀入選童子試,說明天資聰穎,有獻才之心;然而來到天子座前,面對君恩誠惶誠恐,可知他並不是個膽大妄為的性情。”
“如今近十年後,此人心性依舊未改。臣侄去年偶在金明池遊春,得見他以商賈之身力辯諸監生,曾有言道:
道德之義在於‘利他’,君主利國以為善,臣勳利民以為善,百姓利鄰以為善。實為字字珠璣,頗有孔孟遺風。
在場諸生皆為歎服,難以相信區區商賈竟然還有如此見識。”
“臣侄薄見,能說出這樣話的人,又何懼他有歹心?”
皇帝靜靜看著他,突然微笑起來:“事出反常啊。”
“往常長佑乖得很,最懂規矩,我叫你點評什麽,你都再三推辭,說不敢妄議朝政,為何今日卻直抒胸臆起來?”
趙宗楠彎腰深深作揖:“因為這並非朝政,而是世情。”
“我同叔父所想一樣,這《開封日報》記載的不過是市井閑談,商店消息。一沒有曲解經史,二沒有妄議時政得失,至多不過是鼓動消費,乃是件富民增稅的好事,如何能算做政事?既非政事,便是可以議論的。”
“好一個富民增稅。”皇帝聽至此處,終於展顏,伸手在趙宗楠臂上扶了一把。
“方才不過是玩笑話,長佑不必如此緊張。”
“若真像你所說,此人身為商賈卻心系黎民,自然是個好事。日後叫國子監扶持一下,亦可繼續為朝廷所用。”
趙宗楠收眉斂目,隻道官家聖明。
然而從宮中出來之後,趙宗楠即刻叫身邊一個生面孔去找人。
書坊、廣告坊、茶坊、羅家宅院,不論去哪兒找,務必立刻把羅月止叫回界身巷去。
羅月止從吳家出來,本來要回廣告坊,結果半道上就被趙宗楠的使者截了下來,手都沒顧得上洗,直接送回了界身巷的宅院。
待見到了面,趙宗楠第一句話出口便是要事。
“若不想日後惹麻煩,月止明早就去找一趟岑先生,說自己要將《開封日報》編篡之權,交予國子監。”
作者有話要說:
(冷靜!沒有要完結啦!)
第150章 冤枉冤枉
羅月止聽聞此語,未曾驚慌,先安穩坐在椅子裡:“今日有朝覲,你方才是從宮裡回來?是官家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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