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至獄中親審,本以為要好一番折騰,誰成想那面孔蒼老、衣著樸素的法師雙手合十,未曾有任何糾纏,垂著眼睛便認下了罪過。
然進一步細問,他卻不說話了,隻道此事乃他一人之過,並沒有招供出任何一個名字。
任憑衙門如何逼問,他堅持一言不發,靜靜修起了閉口禪。
反倒是那王二,衙役們去大相國寺找人時,發現他頭上頂著隻紅腫不堪的大包,不知道被誰綁起來塞進柴房裡鎖著,身邊放著隻粗麻包裹。
麻布包裹看著全無特殊,打開卻見裡頭是光彩照目的黃金寶石,還有一疊厚厚的交子、鹽鈔與空白度牒,實是抓了個人贓俱在,證據確鑿。
衙役去問寺裡僧侶,他們緊張惶惑,頭搖得像光禿禿的撥浪鼓,都說不知是何人所為。
衙役:……先不管了,押回去審問一遍再說。
王二看著風向不對勁,坐立不安了好些天,終於打定主意要逃,結果連山門都沒出,就被人一悶棍打了個當場昏厥。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身在大理寺獄中,什麽都沒反應過來呢,便是屁股挨了三十大板。
這實心紅漆常行杖端的是硬硬梆梆、結結實實,王二受不住刑,被打得涕泗橫流,半天功夫便什麽都招了。
維那法師第一次偽造度牒,已經是五六年前的舊事了。
當時有一位衣衫襤褸的破落戶,流浪至大相國寺請求施舍,穿戴都如同叫花子一般,但一開口卻是口齒清晰,知書達理。
維那法師瞧著稀奇,便多與他聊了一段時日。
那破落戶自稱原是兗州的衙役,因不滿縣官家眷欺壓百姓,熱血上頭一刀殺了那縣令的小叔子,後來輾轉反側才流落至此。
他之前做衙役的身份登記在冊,便找不到逃脫的法子,只能蓬頭垢面扮作難民一路南下,到現在身無分文,只能乞討為生。
他突然拉住維那法師,不知從哪兒聽來個法子,聽說能以度牒出家脫罪。
他多日與維那法師談心,深知他也是個可憐身世,與自己同病相憐,又道他慈悲心軟,渡己渡人,求他救命,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多日,將頭都磕破了。
據說,這就是維那法師假造的第一張度牒。
他以為此事天地不知就這樣蒙混過去,但不出十天半個月功夫,便陸續有人帶著滿滿一兜子黃金上門求他作偽。
那些人都說與那落魄義士同病相憐,在地方上反抗貪官惡吏落了罪,只求有個新身份能夠重新做人,金盆洗手,皈依佛門,願找個偏僻寺院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維那法師拒絕了幾次,推脫不下,便又破了戒,不敢都將他們記在大相國寺名下,便以特殊紅墨為記,以黃金賄賂京中諸寺法師,求他們幫忙蒙混過關。
那時候任誰也沒有假造度牒的意識,官府審核寬松,僧人們又不主動聲張,十余張假度牒,連同假僧人一起,如同泥牛入海,眨眼間便沒了蹤跡。
唯有手上的黃金沉甸甸的,比人生虛名來的更加扎實。
維那法師從小日子過得清貧,少年剃度出家也是走投無路討口飯吃。他第二次松口答應繪製假度牒,到底是因為憐憫之情,還是沒能守住佛心,徒生心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不僅以紅墨為記網羅了諸多別寺幫手,還假借法事之名上下打點,從官吏手中借出了原版雕版偷偷找人刻印。
而那些收了賄賂的官吏們,聽聞此樁“好生意”,不僅答應出借雕版,還開始主動給維那法師介紹需要假度牒的“客戶”,要求他保證這些人能在京中各寺登記造冊。
之後……
之後事情便失去了控制。
就算他想停,那已經入夥的別寺法師、抓到好財路的上下官吏,也會逼迫著叫他繼續往前。
倘若事情敗露,就是大家一起死。
而王二撞破了他們的交易,已經是三四年之後的事情。
他認識的字不多,卻愣是偷來書信搞清楚原委,以此要挾這光頭的族叔給自己做靠山,還要求入夥分錢。
王二在江湖市井上混慣了,認識的三教九流更多,搖身一變成了與外寺聯系的急先鋒。他膽子大、人又貪,便以飛快的速度大肆斂財,場面已不是維那法師能控制住的。
也是在這個時候,維那法師害怕了。
他拒絕再親手繪製花押,改換印泥和印章,從此之後銷毀手裡所有菩薩紅,雙手合十假裝什麽都沒發生。王二送來的錢,也深深藏進地窖之中不敢擅動。
可沒想到千算萬算,卻還是漏了半盞殘余顏料。
“假度牒都是他們做的,我不過是一時鬼迷心竅替他們牽橋搭線!”王二被人按在刑凳之上,仍在高聲求饒,“我都招了……都招了……和那禿驢狼狽為奸的昏官,我都招……只求留我一命,別打了!”
與這鬼哭狼嚎的刑館不同,維那法師的監房一片寂靜,只有法師手中念珠攢動,發出很輕的摩擦聲響。
鄭遲風負手立於監牢之外:“法師那好族侄將話都招盡了,要將你置於死地呢。”
維那法師闔目入定,不說話。
鄭遲風又笑了一下:“不知法師有沒有疑惑過,開封府素來不管僧侶事,怎麽突然滿街查起了假度牒呢?當然……那篇文章卻是推波助瀾了一把,可再之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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