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健岡接過書,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這次行的乃是倭禮:“我在兩浙見過許許多多個宋人,有做官的,也有經商的,但羅君與他們都不相同,乃是我所見的最特別的宋人。家鄉之外尋得好友,堪稱人生一大快事。”
橘健岡從懷中取出一隻包裹著白鞘的短刀:“此刀名為斷光,鋒利無匹,我沒有其他的東西回贈,便把它送給你罷!”
其刀短而鋒利,據說近身可破薄甲胄,故名“鎧通”。它說是刀更像是匕首,大概有成年男性的手掌長短,刀柄與鞘皆由樸木所製,紋理細膩光潔猶如象牙。拔出刀來,那刀身薄而鋒利,稍借日光便可反射出一層冷冷寒光。
羅月止兩輩子也沒佩戴過此等武器。許久之前,倒是曾經借何釘的寶劍拿在手裡顛了顛,隻覺沉重得很,莫說像何釘那樣挽出漂亮的劍花兒,就是讓他多揮動幾次胳膊也要酸疼。
但這輕盈的鎧通倒是拿得動,放在懷裡也不嫌累贅。
羅月止對它愛不釋手,回鄉的路上時時坐在船艙中把玩。直到路遇風浪顛簸,船身搖晃,差點叫這把寶刀將手指頭削了去,才趕緊收好不再亂動了。
路過揚州時,羅月止前去拜訪了出任淮南節度判官的王介甫。
結果見面嚇了一跳,王介甫的黑眼圈,甚至比遠在黃州的王仲輔顏色還要更重,頭髮亂糟糟的,見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羅月止自然不會認為他是與壽州官員一樣放浪形骸、縱情詩酒,忙問他近況。
誰知這位考取了進士第四的大才子開口道:“公事不算忙碌,但出任地方,庶務深奧,方知此前文字淺薄,故而下衙後通宵讀書,以補不足。”
沒聽說過考中公務員之後,比當時衝刺備考還要刻苦的。
羅月止肅然起敬。
王介甫的夫人吳瓊仍記得羅月止此前救護之恩,見他到訪,欣喜不已,連忙帶著仆從們準備餐飯款待。
王家夫妻只靠王介甫的俸祿度日,日子過得不算富裕,席面頗為樸素。
吳瓊知道羅月止在汴京頗有家業,乃是個家財萬貫的富商,興許瞧不上家中的餐飯,面上頗有些為難。
羅月止哪兒是嬌氣人,並不介意,笑盈盈感謝她:“吳夫人辛苦。”
與歐陽永叔那個酒蒙子不同,王介甫素不飲酒,羅月止便從船上取來自壽州采買的黃芽茶,送了他一些。王介甫性情耿直,認為羅月止如今身負官職,他二人同朝為官,便不好收受他的禮物,羅月止連蒙帶騙,甚至把他那位族兄王仲輔也搬出來,這才說動他收下。
王介甫面上瞧著冷淡,其實對這位故友頗為重視,為他空出半晚上的讀書時間來說話。
兩人煮茶對談,聽羅月止南下之行的故事。
“地方吏治良莠不齊,好的便如黃州蘇州,差些的則如壽州福州……偏僻之鄉,甚至有更壞的情況也說不定。天下百姓的生活如何,便只能寄希望於當地官吏的好惡。”
羅月止又道:“官家每三年一次郊祀,按例應免除天下百姓積欠賦稅——這規定,還是我此行從仲輔那裡聽來的。可之後問過多地百姓,竟然誰也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地方官員各自為政,朝廷多少恩典都落不到平民手上……”
王介甫捧著茶盞,面色仍舊平靜,只是眉頭緊鎖:“如今國朝官員數量創千百年之最,吏部銓官只看資歷,不問政績,方導致地方官員因循苟且,無一事可為。盡想著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唯恐惹禍上身。”
他語氣冷冷的,尖銳猶如刀鋒一般:“此禍症結在朝廷,非一人之力可改,但倘若不改,終將釀成大患。”
只能說面前這人不愧為王安石王介甫,這話鞭辟入裡,簡直說到了羅月止心坎裡去。
羅月止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以茶代酒,好好敬了他一杯。
聊了近一個時辰,盡是些不愉快的事。羅月止有意扭轉沉重的氣氛,便撿了些好玩的經歷來說,尤其是在福州揭露假巫術的故事,說到興起,他還從懷中掏出那柄斷光與王介甫欣賞。
這倆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湊在燈火下看那光華攢動的刀刃。
看是會看,使卻不會使。除了好看也誇不出什麽其他的來。
然而刀不會評,人卻評得。
王介甫抬眼看羅月止:“我近段時間總有思量,究竟何為儒者,今日見到羅提舉方有些新的感悟。”
“用於君則憂君之憂,食於民則患民之患,在下而不用則修身。此三句贈與提舉,得其所哉。”
直到很多年之後,羅月止仍記得王介甫所贈給他的這三句話。
短短二十四個字,卻積蓄滿了某種無法言喻的、沉甸甸的魄力,在風雨之中仍有磐石之堅,能讓人在窮途之中歇歇腳,暫且積蓄力量,好好喘上幾口氣。
……
半月之後,羅月止終於回到了皇城開封。
家裡一切都好。
盧定風不負東家期望,叫廣告坊順利經營。
李人俞雖不懂報紙經營,但凡事有周雲逑和盧定風可以商量,又有延國公暗中相助,替羅月止管理《開封日報》的這段時間也算是平穩。
羅邦賢終於等到了兒子回來,終於扔下了書坊不管,繼續高高興興關起門來創作他的繪本。
而李春秋更是找到了件大事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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