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卻搖頭歎息道:“也不知道我這個將軍還能當多久?”
陸卓皺眉:“為什麽說這種話?”
裴翊放下手中筆墨書函,望向京城方向:“算算時間,元帥的棺木想來已經要到京城,到時候恐怕又要掀起一場大風波。”
陸卓亦隨他的視線望去,眉頭越皺越深。
京城太極殿上,皇帝冷眼看著宮人和侍衛將一口棺木抬進殿門。
依照他的吩咐,棺木在大殿的正中央放下。
皇帝端坐在高位,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口緊閉的棺木,許久他開口問道:“那棺木躺的是誰?”
他明明知道,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問。
“那棺木躺的是誰?”
第79章
皇帝命人開棺。
看著宮人打開那口新棺, 皇帝知道這太荒唐了。他不該讓人把穆鋒的棺木送到宮中來,穆鋒戰死在邊關,他的家人甚至沒有見過他的遺骨, 如果他要繼續演那個心系臣下的君主, 他就該將穆鋒的棺木送回穆家,然後再親往吊唁。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他命人直接將塞北送回的那口宣稱裝著穆鋒屍骨的棺木送到宮中。
他不信這裡面真的裝的是穆鋒。
他知道裴翊在玩什麽把戲, 這小將軍想用穆鋒來提醒他的錯誤,打消他北伐的念頭。
他對裴翊的耐心不錯,因為裴翊是穆鋒的徒弟, 穆鋒想讓裴翊活著。
如果這是穆鋒的最後的願望,他不會讓穆鋒的願望落空。但是如果讓他發現裴翊隨意在塞北找了個副屍骨來糊弄他……
他會將裴翊五馬分屍。
大鄭開朝兩百多年,太極殿第一回 停了與皇家無關的棺木。
明日不知又要聽多少諫言?皇帝坐在高位上冷靜地想, 但無所謂, 等他明日殺了裴翊,只怕百官的諫言禦案之上堆都堆不下, 誰還會管太極殿上停了誰的棺木這種小事。
他會殺了裴翊。
‘哐當’一聲, 那楠木做的新棺終於被打開,整個宮殿都泛起腐朽的味道。
沒有那麽嚴重, 皇帝知道沒有那麽嚴重。
棺木中的屍骸早已化骨,棺木中至多飄出些許灰塵的味道, 但是皇帝卻能聞到那股腐爛的氣息,讓他胃中泛起漣漪。
起初他以為是棺木中傳來的氣味, 然後皇帝發現不是,那氣味是從他身下這把座椅中傳出來的。
腥臭刺鼻, 令人作嘔, 連帶坐著的他也變得惡心起來。
皇帝近乎驚恐地看了身下的禦座一眼, 慌忙站起身來,幾步逃下台階,卻不防腳下一個踉蹌跌了一跤,一下撲到了大殿正中央的棺木之上,正好與那棺中之人打了個照面。
“陛下!”
宮人們驚呼,紛紛上前扶他,卻被皇帝抬手喝退。
皇帝歪頭看著棺中那副被拚湊起來的屍骨。
它並不齊全,被套在一件精心準備的壽衣裡面,卻還是能看出缺了幾塊腿骨,頭骨和露出的碎骨部分都有被腐蝕的痕跡。
這屍骨的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可以被識別的標志了,沒有人憑借這幾根骨頭認出它是誰的骸骨。
可那群人卻偏要說這是穆鋒的骸骨。
皇帝知道他們在騙他,穆鋒陷在關外生死不明,他們想逼他承認穆鋒死了,這樣他們就可以怪責是他害死了穆鋒。
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站起來走回禦座之上,下詔殺了裴翊。
可是他站不直身子,他看著棺中的骸骨,努力想要咽下喉嚨中的鐵鏽。
隻一眼,隻一眼,他就認出了這裡面的人是誰。
當年銀槍俊俏風流滿京城的穆家少爺,現在竟化為幾根拚都拚不全的骨頭!
當年穆鋒立誓要聞名於天下的時候,可曾想過今日會這般狼狽?
皇帝扶著棺木,低聲笑了起來。四周的宮人聽到他的笑聲,驚恐地看向他,面上的表情都透露出一股‘陛下,難道真的就不再演一演了嗎’的急迫。
看起來他們心裡比皇帝還焦急,擔心皇帝再笑下去之前罷朝三日的大戲就白演了。
皇帝卻再也顧不得其他,他原本只是低聲笑著,後來實在忍不住變成大笑,笑得聲嘶力竭,笑得肺部撕裂。
笑得全部宮人的驚恐都漸漸變成了擔憂,到此時眾人才聽到這笑聲裡,藏著多少悲痛欲絕,有宮人已經忍不住暗暗用袖子拭淚。
大太監梁芳上前勸慰皇帝:“還請陛下保重身體,若是元帥在天有靈,見到您這番模樣,也定於心不忍。”
“於心不忍?”皇帝重複了一遍,怔怔看向梁芳,心道是‘於心不忍’還是‘痛快不已’,你真的知道嗎?
他眼角瞥到棺木中還放一套衣服,血跡斑斑,想來是當年穆鋒就義穿的血衣。
皇帝推開梁芳,踉蹌著走過去,拿起那件血衣才發覺這衣服已經腐朽不已,像是被塞在什麽不見天日的角落重新翻出來的。
只怕他隻稍稍一用力,這件血衣便會化為碎屑。
皇帝的喉嚨再次腫脹起來,他不願透過這件血衣去想穆鋒的屍體在北蠻手中會遭遇什麽樣的處境。
他知道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但他寧願不去想,像是不去想就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他隻想找尋些許蛛絲馬跡,來證明這副骸骨根本不是穆鋒的。他只知道穆鋒在關外生死不明,他還記得當年裴翊也是報的生死不明,裴家老小子在家裡哭得涕泗橫流,連靈堂都準備好了,裴翊卻從全須全尾地從關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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