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劍三尺有余,雙刃凜凜,雖比不得司韶令那柄以稀世玄鐵而鑄的“荊棘”,卻格外森涼可怖,血氣彌靡,令人望而生寒。
他五年前眼中獨剩仇恨,一路猶如煞神,隻欲毀天滅地,根本忘了他所用劍法,乃名為——慈劍。
司韶令隨著他的視線低頭,抬手慢慢扯去劍柄下方緊裹多年的布條,露出尤為乾淨的一塊,果不其然,他親手所刻的“慈”字仍在。
這是他曾單獨為他所擬的劍法,就以他的名字命名。
因為那時的江惡劍,還是……江慈劍。
是在刀山劍林的吃人寨裡,純淨乖巧到令人想要奮不顧身拯救的稚犬,分明比司韶令年長,卻整日黏在他的身後,對寨外的江湖憧憬神往,隻盼有朝一日能隨他劍嘯山河,行俠世間。
與如今惡戾乖張的瘋狗無半分相像。
儼然也透過那道熠然字跡記起早已陌生的少時,江惡劍神色微有恍惚,隨即又強行將翻湧的碎片拋至腦後。
心想既然已這般確認了,司韶令斷沒有再留他性命的道理,他先前應是對他仍存有一絲期待,才遲遲沒有動手。
現在他手刃仇人,他解脫苦海,百姓歡喜,皆算快哉。
然而死亡分明已近在咫尺,他這次信心滿滿地等待,竟萬萬想不到,又空歡喜了一場。
對方依舊許久沒有聲息,直至江惡劍再忍不住抬起頭,發現人竟不知何時不見了。
不過也僅涼嗖地靜坐了半刻,待司韶令再進來時,只見他整個人隱在霧沉沉裡,玄袍襯得面容更為冷峻,像漂亮傲縱的天降神君。
眼看他走近,將手中熱氣彌漫的一盆熱水置於塌前,又從懷裡拿出各式的瓶瓶罐罐扔在一旁,江惡劍目光來回轉了轉。
“你這是……怕殺我髒了手不成?”
才冒出戲笑的一句,背上瞬時一輕,沉重的被褥已悉數扯走。
隨後被司韶令無聲擺弄著,仰身平躺,江惡劍歪頭看去,卻看到水汽升騰間,劈過來的並非霜刃,而是盛滿熏人暖意的帕布。
攜著他無法看透的情愫,柔軟覆在了早已麻木的傷口。
帕布溫暾,卻仿若如火烈日,被司韶令小心翼翼拭過傷口髒汙的刹那,燙得他如臨大敵,立刻要掙扎起來。
尤其,他看到司韶令按住他,隨後又拭過的,竟是大腿內側一道發情時曾胡亂劃開的裂口,他身上傷痕眾多,早就忘卻。
以至於對方眉心微蹙地拭開那附近仍沾著的少許碎屑,江惡劍更加難以理解,也才後知後覺。
原來這人之前剃光他,不只想羞辱他,也是為清理傷口。
“你這條命既然答應了給我,”掌心細致並未停歇,司韶令頭也不抬,像是解釋,也像命令,“你便聽好了。”
“我要你活著,若敢再有輕生念頭,我賣了你妹妹。”
“……”心底仿佛有巨石猝然隕落,江惡劍震驚之下,怔愣片刻才想起開口,“不是,可你為什麽要這麽——”
卻話未說完,幾滴溫水化開重重寒意,被司韶令隨手自盆內撈起,嫌他聒噪一般,彈了他一腦門兒。
第6章 紅梅
待身上傷口悉數被司韶令仔細清理,禁錮在頭頂多時的雙臂總算得以放下,整個人快裹成了個粽子,江惡劍偏過頭,外面已僅剩一攏殘月,無知無覺的被破曉淹沒。
自五年來滿手血腥,他早已萬念俱灰,這副破敗不堪的殘軀也再沒了一絲求生欲望,那些傷對他來說微不足道,唯有一死方能解脫。卻從未想過,司韶令的指尖如暖陽,出人意料的讓他感受到久違的溫度。
但被迫呼吸的朽木終究沒有資格覬覦日光,江惡劍想得通透,既不掙扎,也無貪戀。
他不知司韶令為何不殺他,反而替他療傷,只能模糊地猜想,司韶令到底是正人君子,不願趁他狼狽時報復,養好再殺,才痛快些。
恍惚之下,忽覺重重包裹的身上又一暖,竟是司韶令朝他扔了件袍子:“去別屋睡。”
布料並非嶄新,但輕拂過他麻木不仁已久的皮膚,意外的柔軟服帖。
也興許袍間若有似無縈繞的暗香氣息被猛然吸入,他有股沒來由的頭昏腦脹,自然是以為,司韶令即將歇下,他不便繼續留在屋內。
便訥訥下床,猛一打開門,霧蒙蒙間,看著仍停留在院內的一方密實鐵籠,難得自覺地鑽了進去。
而系緊袍子靠坐在柵邊,江惡劍哈欠連天地大張開嘴,一抬眸,呼出的熱氣在寒風中化開,層層虛渺中,看到司韶令此刻也站在屋外,正一手推開旁側耳房,一邊神情複雜地凝視他。
嘴巴滑稽地僵住,他聽見風裡輕飄飄一句。
“還不過來。”
“……”
原來司韶令的意思是,主屋的床褥已被他一身血汙染得無法再睡,他們需暫且住在耳房。
抬手抹去鼻尖冷意,江惡劍摸著仿若也透出幾分尷尬的鐵籠:“既然一並帶回來,難道不是給我準備的——”
結果他疑惑低喃間,話音未落,原本迷茫半眯的雙目倏然睜開。
司韶令自是也感知到耳際忽被隆隆殺意佔滿的紛揚碎雪,但他倒神色鎮定,並未有任何動作。
便見西風驟攪,長劍毫無預警地乍然破空,載著可劈山覆海的呼嘯殺機,如亂雲急雪,直向鐵籠內的江惡劍胸口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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