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性格懸殊的兄弟二人,關鍵時刻倒是不需言語,這一番煞費苦心的安排,可謂天衣無縫。
只可惜的是,迫不得已將人“救下”的江惡劍,心緒來回翻攪過後,雙目終被彌天雪霧一點點封凍。
他此生不想要再救任何人,縱然世有千劫,皆與他這已死之人毫無瓜葛。
那是自五年前起,唯一支撐他這副朽敗軀骨苟延至今的底線。
江水慈仁,心劍皆可渡,不過是一場曠古未有的笑話。
從無人渡他。
那麽輕塵細草,浩瀚山川,統統毀滅又與他何乾?
他自身承載禍難,受千夫所指,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誰又輪得到他救?
胸腔一寸寸爬過密集的不甘與無奈,看著身下分明對他恨之入骨的少年,江惡劍難以忍受地睜大雙眼,眼底淅瀝地漫出血光,像無數枯肢從深淵絕望怒號,呼嘯間掀湧毀天滅地的巨浪。
每一道凶濤都裹著碎裂的記憶,是千萬把剖骨利刃,將他在萬丈血海裡剜割。
他艱難喘息著,仍依稀可看見,江寨覆滅那一日,心中早已死去的瑟瑟身影跪在雪中頭破血流的乞求;看見他被迫灌下洗骨丹化為地坤後周遭肆無忌憚的侮辱;看見他百般俯首,摧碎自尊,最終沒能從他所救過的人們手中,求回一線生機。
看見江盈野臨終前,駭如厲鬼的咬牙切齒。
——這就是你妄想與我劃清界限的下場,你這孽子,連去九泉之下見你娘的資格都沒有,她當初就不該冒死生下你!
於是恨意決堤,又灼灼化作滔天火舌,卷起摧枯拉朽的殺念。
江惡劍忽然抬起頭,目光瘋桀地看了司韶令一眼。
一雙淒厲眼眸充斥血絲,看得司韶令神色瞬時收緊。
緊接著在江惡劍猝然一掌翻湧,朝陶恣迎面落下的霎那,司韶令向來沉靜的視線也崩裂於咆哮朔風裡,下一刻,略染急促的頎影已如破竹之勢騰湧而至。
堪堪接住與陶恣面頰僅有咫尺相隔的戾掌,任由掌間殺機逬散,強行與江惡劍十指交錯並攏,載著他整個人朝旁處翻滾數尺。
“江惡劍!”
自顧不得拂去沾滿發絲的汙雪,司韶令用力將劇烈掙動的江惡劍壓在身底,竟也耗費大半氣力,才勉強按住他另一側暴戾不已的手掌。
“你先冷靜些——”而明顯因江惡劍此番抗拒超乎所想,司韶令緊蹙的眉間也映出些許猝不及防的狼狽。
誰知他話音未落,江惡劍卻再也忍不住悶在喉間的一口腥甜,仿若糅雜極致苦楚的鮮血刹那嘔出,更有星點濺在司韶令驀地發僵的唇角。
只見他衝司韶令目眥欲裂地啞聲嘶吼:“司韶令!你殺了我!”
“你今日不殺我,那我遲早殺了他!我說過我不救他,你為什麽一定要逼我!”
“你若是恨我,就算我求你,我求求你,你現在就殺了我!”
“我江惡劍除非死,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救任何一個人!”
一聲聲厲喊像遍體鱗傷之下已無出路的困獸,逢人亂吼,只求有人能夠立刻讓它解脫。
於是司韶令看著身下人撕心裂肺的絕望,在他僅剩灰黯的眸中更格外的悲戚,倏然怔愣住。
即便他心中信念始終巋然如山,此時此刻,心尖也像是綿綿密密地,陷入了迷茫。
無法否認的是,他的確帶有些許對陶恣的私心。
他在擎山看著陶恣長大,心知那少年並非奸惡之徒,只因一夕喪父被仇恨蒙蔽,才變得行事偏激衝動。
他逼迫江惡劍救他一命,不過是想在整治他愈發嬌縱的脾性之余,也希望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他至少不再對他刀劍相向,鬧出不必要的事端。
至於,除去這一星半點的私心之外……
“呆狗……”
司韶令忽地垂頭與胸膛仍激烈起伏的人額頭相抵,無聲呢喃了一句。
——我想救的人,從來都是你。
——我想要你活過來。
若他生而隨性涼薄也便罷了,可司韶令偏見過他原本粲如朝陽的樣子,知曉他最初的內心究竟有多柔軟,比他見過的任何人,比他自己,都要好。
以至於明知他五年前定然經歷過世間最徹骨之寒,也想逼他放過自己,放下那座由累累凍土與利刃堆砌的,看似刀槍不入的孤壘。
無論慈劍抑或惡劍,實際皆無所謂,他只希望他活得像個有血有肉的人。
而非卑微強逞的瘋狗,心中徒剩荒蕪。
但可惜的是,他終究操之過急了些。
竟讓他承受這般痛苦。
“司韶令——”
便在就江惡劍不死心般再聲嘶力竭地催他動手之際,天光驀然被頭頂遮下的陰影悉數覆蓋,將他這仿若暴露於驕陽下的惡魂緊抱入懷裡。
江惡劍下意識的想要掙脫,卻又忽覺額前那片曾讓他叩碎了一地尊嚴的刻骨疤痕間,被出其不意地以薄唇輕碾。
盡管宛如蜻蜓點水,但這一次,的確是親吻。
“你不想救,日後再不救了。”
第18章 鬼士
——你不想救,日後再不救了。
司韶令這一句話說得極輕,像是也透支了他全部的氣力,伴隨清風掠過梅林,將杳杳香冷吹入了江惡劍暴烈燒灼的肺腑。
那是此時此刻,唯一能將跌墜血海的江惡劍一點點拉扯出的,獨屬於他的天乾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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