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鏡子前,將冰塊敷上腫起的那半邊臉頰,剩下的小半塊隨便找了條帕子,扎在因為針眼而青紫的手臂上。
明天還要上學,他想,不能太顯眼了。
第二天放學,少年與同學們有說有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過這座小橋,就要與同學們分開,獨自走進那座墳墓般的房子。夕陽余暉灑在他纖長的眼睫上,遮去落寞的眼神。
“祈玉,你不開心嗎?”
少年一愣,顯而易見的慌張剛要爬上臉頰,就聽那同學接上了後半句:
“那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偷偷打聽到的,下周三要去春遊啦!”
……原來只是來炫耀一下打聽渠道廣的。
這個年紀的小孩總是這樣,一點點事情都要臭屁,偏偏是這樣的年紀,最單純而明麗。
他偷偷舒了口氣,又覺得更失落了,最後無奈地笑了笑:“那可真是太好啦。”
同學又享受了一番吹捧,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剛才的問題並沒有得到回應,不過沒關系,沒有什麽是春遊打敗不了的不開心,如果有,那就等過幾天通知下來了再嚎一次。
少年扯了扯臉上的口罩,強迫自己加入了同學們興高采烈的交流。
“這周末一起去買東西不?”
“好呀!”“就去長洲路那家吧!”“我也去!”“……”
“我就……不去了吧。”
“誒?”那位同學疑惑地皺眉,然後露出恍然的神色,“你果然不開心了!發生什麽事了啊?”
“沒有,沒什麽,我不是感冒了嘛,”少年眨了眨眼睛,露出狡黠的笑容,“而且我家裡有零食哦,到時候多分你們點。”
同學們都知道他家好像有很多錢,零食大多是進口,上面有很多不認識的洋文,於是大聲調侃起來,揚言到時候一定要把書包掏空。
分別時還在哈哈大笑,沒人注意到有人的笑聲漸漸消失。
——你不開心嗎?
獨自看著橋下的水流時,少年靜靜地回想著剛才的問題。
回不回答其實都沒什麽分別。
但是虛空中仿佛有一雙眸子看著自己,執著地等待著那個答案,於是他仰起頭,輕輕地欺騙著自己說:“跟大家在一起,生活不愁吃不愁穿,也沒什麽不開心的吧。”
相比許多福利院生存都困難的孩子,自己已經很好了。
很好嗎?
那雙眸子緩緩消失。
明明心底對這樣的生活困惑不已,每天都只能靠著欺哄騙自己才能笑起來,連自己無法坦率地面對真正的心情,實際上又是多麽悲哀的事情啊。
……
冰藍色的池子裡,人魚蜷作一團。
身體無法承受突如其來的巨大改變,大大小小的病痛不斷,漂亮的銀色鱗片散了一池底,分不清是血還是營養液的糊糊粘在禿尾巴上,看起來醜陋又惡心。
我還活著麽?他無聲地問自己。
“還活著喔。”祈玉遊到人魚身前,指尖輕拍那張沒有血色的臉,柔和地說,“再熬一熬吧。”
可是真的好疼啊,心臟為什麽就不能罷工會兒呢?
“以後就不疼了。再撐一撐,三四年,很快的。”
好吧,那就再撐一撐。
雖然仔細想想,其實也沒什麽繼續撐下去的必要,但就當是這樣吧。
……
高考放榜,有人歡喜有人愁。
他的指尖輕輕在錄取通知書上燙了金的大字上摸了摸,盯了會兒上面的“外語學院”會兒,便將這張對很多人來說重逾千金的紙頭對折,隨手扔進抽屜。
“收到這張通知書都不開心?”無意撇到這一幕的周尋問。
“沒有不開心,”他說,“心裡都樂開花了。”
前往新的地方,開始新的人生,雖然不是曾經最期待的音樂學院,但也挺好的。
早早地熄了燈,躺在被窩裡,艱難地睡著,到了大半夜又冷汗淋漓地醒來。
就像曾發生過千百次的那樣,稚嫩委屈的控訴在耳邊響起:
“為什麽沒有遵守約定?”
“哥哥,為什麽要把我留在那裡,你明明說過會回來。”
“你要走了麽?你要徹底背叛我了嗎?”
那個孩子,那個與他幾年間朝夕相伴的孩子——
或許,已經死在了冰冷冷的岸上。
而他甚至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敢,緊攥著一點點微弱的光,寧願做個卑劣的人渣。
苟且偷生。
喘息著爬起來,第一時間打開燈光。鏡子裡的自己顯得狼狽不堪,烏黑的眼珠浸潤著水霧,他匆匆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然而看到的世界依然只有一片模糊。
虛空中似乎有一個影子,模樣很是眼熟,是鏡子還被徹底移開的緣故麽?
那道影子也看著自己,目光宛若審視,又似憐憫。
我還活著,至少……我還活著。
他十分勉強地勾了勾唇角,對虛空中的自己說:
還沒在黑暗裡悄無聲息地死掉,這就已經很感謝了。
——以後怎麽辦呢?
那個影子似乎動了動嘴唇。
以後啊……
當然也要努力走下去了。
這次對方的嘴唇動地有些猶豫。
——要不要停下來休息會兒?
不知名的酸楚填滿胸口,他小聲回答了對方:“不行啊,心臟這麽累都還沒要休息呢。你也是,別一直停在這裡了,去你自己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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