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日,拓邪與宣平城的距離都在七百步之外。連最強的弩機也不可能射中。顧憑知道,拓邪對他一直有種強烈的殺意,這種殺意,令他絕不可能放過這麽一個可以親手殲滅他的機會。所以,在經過了一整天的拚殺,終於令他認為宣平軍就要不支的時候,他果然按捺不住,親自衝了上來。
“他想要我死,我也想要他死,”顧憑牽了牽唇,“沈留,看你們誰手快了。”
沈留站起身,夜太深,所有人的身影都是模糊的,要殺拓邪,他必須要貼近去確認。
走到樓口,他忽然轉過身,淺淡的瞳孔深深注視著他,月光映得發絲冰白。
沈留:“我盡快回來。”
顧憑點了點頭,彎唇笑了一下。
下午廝殺時,他身上又添了幾道新傷。但或許是因為夜太冷,傷口都被凍得硬了,竟然感覺不出多少疼痛,只剩下一種淡淡的麻木。
忽然的,他聽見下面響起了一片刺耳的嚎叫。那叫聲是如此淒厲,宛如千萬隻夜梟在同一時間發出的哀鳴——
嚎叫聲中,還夾雜著讓人聽不懂的北狄語的喝叫,突然之間,所有的北狄兵都開始向城牆衝鋒,這前所未有的猛烈的攻勢。就像野獸垂死之際爆發出的力量,不是為了戰勝,而是絕望的報復!
顧憑揮劍劈砍,所有人都在揮劍,鮮血,火光,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
他看見一個北狄兵壓住了一個宣平的守軍,那個瘦弱的少年拚命蹬踹著,另一個北狄兵高高揚起馬刀,向他的頭顱斬下——顧憑搶身上去,用劍撞開刀鋒。
又有幾個北狄兵圍上來,馬刀瘋狂削砍,一道鮮血潑灑在空中——
刀鋒沒入了顧憑的胸口。
那一瞬,他忽然感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遙遠。他似乎看到揮刀砍向他的人被高高挑飛,他似乎看到有人影向他奔來……但是,很遙遠,似乎所有的人也好,聲音也好,都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在潮水一樣退去的知覺裡,他的臉上忽然傳來一種奇異的微涼。
很輕,像是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再冰再冷,也總一觸即化。
顧憑用盡力,抬起眼。
就看見,無數微渺的白點,從穹頂徐徐飄落。
是雪花啊。
恍惚間,薑霍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回蕩……本非此世客,何必蹈紅塵。
原來,這就是語讖。
曾經想著,人生到頭,怎麽可能了無遺憾。能問心無愧就很好了。
但是,為什麽到這了一刻,萬象都模糊,萬籟都消失,萬念都寂滅,唯有那個人影,那個名字,在心頭一遍一遍,不肯散去。
搓綿扯絮的雪片紛揚飄飛,白茫茫一片,一時間,仿佛天地也倒轉。
他望著天,最後依稀閃過一念:
……鳳都,下雪了嗎?
*
鳳都,皇宮內,陳晏猛地一頓。
一種不知從何而來,仿佛要將靈魂都撕裂的痛苦,轟然席卷過五髒六腑,在眾人驚慌失措的目光中,他驟然噴出一大口鮮血!
第80章 情之至也
風聲呼嘯的荒野上,青君抬頭望著天空。
遠遠的,幾個親衛看著他,目光中都流露出了一抹擔憂。
自從收到從鳳都傳回的急報,青君便這樣站在這裡。寒風在狂野上肆嘯,這深冬北地,夜間的風實是砭骨,但青君已說過不得來擾,他們誰也不敢貿然上前。過了一會兒,望著青君那被吹得狂飛的袍袖,一個親衛終於站了起來。他拿起一件鬥篷,走到青君身後,動作極輕地給他披上。
系好衣帶後,他往後退了兩步,靜靜地站在青君身後。
忽然,青君低低笑了起來。
那笑聲越來越大,仿佛有無盡的蒼涼,無盡的嘲弄。自顧自笑了一會兒,青君重又抬起了頭,看著閃爍的星空,他淡淡地道:“昔日,薑霍曾對我說,便是人傑如劉備,也需屈身守命,以安天時。”說到這裡,他停頓了許久,“那時候我不信。”
……或者說,是不願去信。
沉默中,親衛看著他那始終筆直挺立著的脊背,忽然之間,他感到了一陣難以言說的痛,
他跪了下來,堅決道:“屬下誓死追隨少主!”
誓死追隨?
青君轉過眸,瞥了他一眼。唇角牽了牽,似是一笑,又似是無聲的一歎。
他平靜道:“不必了。這一仗,無論是勝是負,我會與諸君共生死。”
親衛瞪大了雙眼。
青君彎唇一笑,柔和道:“怎麽,不相信?”
親衛急道:“少主怎能與我等共死!”
他自然而然地把那個“生”給拋到了一邊,因為眼下這情形,唯有他們這些人豁出性命,拚死去搶出一條生路,或許還能護青君活下來……哪有“共生”,青君這句話意思,隻可能是共死。
青君不再出聲,而是又抬起眼,定定凝望著星子明明滅滅的夜空。
他的眼裡似有無垠的岑寂。
過了許久,青君淡淡道:“這些年,我也倦了。”
……
冠甲軍營帳。
趙長起掀開帳簾。下一瞬,甘勉猛地睜開眼。看著趙長起那出奇難看的臉色,他的心一沉。
趙長起:“剛收到消息,援軍趕到宣平的時候,正是激戰的當口。拓邪死了,那群北狄兵本就是困獸之鬥,再加上援軍趕到……宣平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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