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方尚且龜縮,還不見蹤影。
俯臥在昏暗地穴中的鷹翼六足妖獸,從一個漫長的晃神中醒來。
他又忍不住憶起往事。墮天的這些年,他一遍遍地想過,他究竟從什麽時刻起走錯了路,才落得……如今下場?
升入仙界後,他與謝崇寧四處遊覽,擇定一處山清水秀的所在,立下洞府。
既已修成仙身,就不必再憂慮高懸頭頂的天劫,他以為這安逸恬靜的日子能永遠過下去,他與寧寧,會一直相守到時間的盡頭。
最初,他還沒有察覺到什麽不對。
他們打坐,論道,閑談,在同一張床上休憩,一齊拜訪仙界的友人。發現謝崇寧將愈來愈多的時間花費在靜修悟道上,他只是抱怨幾句,撒了撒嬌。楚辰知道自己的道侶性情淡泊,本來也不會沉溺於兒女私情。
都是老夫老妻了……何須再徹日徹夜地纏綿,依偎在一起說膩死人的甜蜜話?
他兩千歲生辰時,謝崇寧送給他一把劍。從仙君風胡手中買來,工藝一流,材質絕佳。
楚辰高興不起來。他托著劍身,看了眼就說:“一百年前我生辰,你送的也是劍。”
“你不喜歡?”謝崇寧道,“我再尋枚劍墜給你。”
“你也送過多次了。”
“那你想要什麽,告訴我,我去找來。”謝崇寧平心靜氣地說。
我已得道成仙,我能缺什麽?我求的只是你一份心意罷了。
哪怕你親手摘下的一朵野花,也強過你想都不想、自以為我喜歡,就用仙靈石買來的劍!
楚辰心潮激蕩,他凝視著謝崇寧,看清了那人眼中的疑惑之色。相伴了上千年,曾經最善解人意的師尊和道侶,現在竟然讀不透他的心。
寧寧,你到底……
他開始更頻繁地求歡。打斷謝崇寧的靜修,將人拉出洞府踏青。搜集各色珍奇的食材,替愛人烹製仙饌。謝崇寧無奈地縱容他,卻在每個閑暇時抓緊修行。
“都成仙了,何必如此勤勉?”再一次撞見謝崇寧打坐,楚辰不禁問。他是比從前懈怠了。他入道的初心是追隨謝崇寧,一直追到飛升,就再無所求。
謝崇寧抬眼望他,神色清明無波,說道:“天地之妙,感悟不盡。”
其後的某天,楚辰在修行時遇到了疑難,謝崇寧為他講經。
他站在一邊安靜聆聽,越聽越是心頭震駭。
“哪裡聽不懂?我再為你講一遍。”謝崇寧語聲頓住,向他詢問。
他確實聽不懂了。他的天賦,是被謝崇寧讚許過的,否則也不能與謝崇寧攜手飛升仙界。但兩個人的差距,竟不知不覺間變得如此巨大。
楚辰張了張嘴,沒發出聲。恰在這時,一縷華光從閣樓的小窗中穿入,斜映在謝崇寧臉容上,映亮了那雙清透如琉璃的眼睛。
淡漠、悲憫,俯瞰眾生。
沐浴在光輝中、端坐在蒲團上的謝崇寧,仿佛一尊神明的塑像。
他明明站在謝崇寧面前,他明明不是凡人,亦是仙君……卻好像一並淪入那被俯視的芸芸眾生裡!
“你是誰,”他驚詫,腳下不知覺地往後退去,“你到底是誰?”
寧寧,他的寧寧在哪裡,何時變成了這樣一個陌生人?
面對著籠罩神聖之光的謝崇寧,他的心魔卻於此刻誕生。一縷淺淡的黑煙,凝結在意識海上空,面貌模糊不清。
楚辰逃走了。謝崇寧追上他多次,又被他甩脫。
“你生了心魔,放任不管,有隕落之危。”謝崇寧道。
“不必你管。你放我……放我自己來應付!”他用盡手段,掩藏自己的蹤跡,終於將那人徹底擺脫。
多日以後,他才泄出風聲,讓謝崇寧重新找到了他。
他身在一個山體漆黑、草木不生的深谷,地縫裡流淌著暗紅色的熔岩。本來盤踞此地的一窩騰蛇已被他拔劍肅清,千裡之內,再無活物的氣息。
一襲白衣的謝崇寧飛落在谷中,看見他,只是淡淡說:“坐下,聽我誦經,將心魔淨化。”
“好。”楚辰微笑。
話音未落,幻火升騰,一座巨型法陣在山谷中浮現。他殺騰蛇抽出來的筋,所煉製成的烏黑細索,宛若遊蛇一道道自地底竄出,纏上了謝崇寧的手足。陣道是他的擅長,連謝崇寧也及不上他。
大陣、黑索,牢牢禁錮了謝崇寧的力量,他走到那人面前。
這些時日裡,楚辰四處調查,終於洞明了真相。原來,天道才是一切的源頭。天道“同化”了謝崇寧,蠶食了謝崇寧身為人的本心——皆因為天道是個廢物!
他們所出生的世界,被謝崇寧匡扶過後,又漸漸地走向混亂失衡,一場浩劫即將降臨。天道無能為力,便吞噬謝崇寧,令他化為天道的一部分,從而執掌天地權柄……
還能再挽回麽?
“你這是做什麽?”謝崇寧不解。他手足俱被黑索勒緊,身子動彈不得,也沒有露出怒色。
楚辰不答。他伸出手,撫上了謝崇寧的臉頰,忽而往下,裂帛聲起,撕開了衣襟。
在下方湧動的深紅岩漿裡,沒入了輕軟的雪白布料。接著,又有涓涓鮮血滴落,混著濁色的稠液,“嗤”地化為青煙。
他沒有輕易地放過那人。
他憋了太久,心底也積蓄了太深的怨氣。如果謝崇寧忘記了自己是個“人”,失卻了對他的愛,那他寧願用鮮血與痛楚,激起謝崇寧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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