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桂鳳樓抬手,敲響了房門。
不一會兒,他聽見裡面傳來床板的吱呀響和窸窣的穿衣聲。
門開了。
李緒站在門後,黑發披散,肩頭搭著一件寬大的紅袍。眉宇間尚殘留著被人從睡夢中驚起的不耐,眼睛裡倒是一點困意都無,清醒銳利。
“桂道友,有事尋我?”他問。態度還算客氣。
“沒什麽事,”桂鳳樓彎起眸子,“突然想,就來看看你。”
“看我?這個時辰?”李緒愕然,皺起了眉頭。
“時辰不是還早得很嗎?”桂鳳樓理直氣壯。
李緒聞言,還真的回過頭,看了看從客房半敞的後窗透進來的天色。濃重夜幕裡,星與月交輝,鎮上的燈火全都熄了。
他旋即道:“的確早得很,天都快亮了。”
“你到底招不招待我?”桂鳳樓笑著問。
語聲裡帶著一絲軟,一絲嬌,卻又好像是種幻覺,不過是在平平常常地問話。
讓李緒微怔片刻,咂摸了一下其中意味,弄不清自己是否多想。他最後服了軟,側身讓開:“既然來了,那就進來坐,喝杯茶吧。”
若在往常,李緒早就將門一關,回去補眠了。
桂鳳樓行事,著實荒唐!
但是近日以來,他眼見桂鳳樓的所作所為,印象已改觀了許多。桂鳳樓心地良善,性情和悅,願意救人、有實力救人,也真的救下了不少人。
如若將來,他跟隨桂鳳樓徹底解決了幽劫之禍,憑此一事,桂鳳樓便足可稱為當世聖人。縱使他有些小毛病,也不該多計較。
不知不覺間,他開始縱容著桂鳳樓。
李緒已開口邀請,桂鳳樓仍站在門外不動。
“我不想喝茶,”他道,“我們出門找個僻靜地方,你來看我練劍吧。”
“練劍?”李緒實在不明白他在想什麽,“你為何不去找凌虛。”
桂鳳樓修的劍道,他修的炎槍,雖然同為兵戈,劍意與槍意卻截然不同。
他能看出桂鳳樓劍法中的一些精妙,但絕對不如凌虛看得深。
“不找他。”桂鳳樓又笑了,“因為他看得懂,你看不懂。”
“看不懂你才找我?”李緒額頭青筋亂跳。
一炷香後,兩人離了東廬鎮,停在流往小鎮的河水之畔。
水聲汩汩,靜謐清涼。
李緒在一塊平闊青石上坐了下來,看著桂鳳樓在浮著螢火的河面拔劍起舞。
他的面前擺著杯盞和一壺酒,自斟自飲。
桂鳳樓為何偏偏找他來當看客,他已經放棄猜測。既然答應了桂鳳樓要招待他,這觀劍之約,他也無法拒絕。
好在這一場劍舞,並不難看,可以佐酒。新釀的青梅酒,清香微酸,回甘悠悠縈於心頭。
水上水下,驚鴻照影。
劍似霜雪,衣如流雲。
李緒邊看,邊喝,漸漸地有些微醺。
他忽然想起曾在某地聽到的凡人詩歌,“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想到了某個早已被他淡忘的影像。
他曾在什麽時候,擊節高歌,在流水畔看一個人舞劍?
他竟然回想不起。
只有心底浮起撕裂般的痛楚。李緒低頭,看到面前的青石,濺上了幾滴水。
他抬手拭去。
“你怎麽了?”收劍回鞘,桂鳳樓從河上飛了回來,坐在他對面。見李緒眼角微微發紅,忍不住笑問:“有這般好看,讓你情不自禁落淚?”
這門劍法他修習時,就知道威能不強,唯一的優點便是施展起來身姿曼妙。
以他對劍道的掌握,他更將劍法中的那份飄逸輕靈,演繹到了十分。
好看歸好看,李緒這樣的反應,他還是首次見到。
“沒什麽,”李緒已恢復了鎮靜,“一時想到了故人。”
故人?桂鳳樓眸光一閃。
難道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心裡有些不悅,面上仍淡淡笑著。
“喝一杯吧。”李緒執起青釉壺斟了酒,將杯盞遞給他。
桂鳳樓接過來,一飲而盡。
李緒再給他倒酒。
“不喝了。”桂鳳樓按住他的手。
“嗯。”
兩個人的手短暫相碰,複又移開。
李緒垂眸看去,他看到了桂鳳樓那隻膩如白玉、瑩瑩生光的手。這隻手的掌心裡卻覆有薄繭。
他突然有種奇異的觸動。方才的桂鳳樓,像從九天謫落的仙人,美則美矣,總歸是很遙遠;他掌心的薄繭,卻讓李緒心生親近。沒有數十年的勤修,怎麽會有這麽一隻手。
李緒自己從幼時起,從晝至夜,酷暑至寒冬,每天都要揮槍上萬次。有過極疲累的時候,但終究沒有半途而廢。
桂鳳樓能有現在的劍道修為,必然也是如此。他當然不只是在自己面前所表露出來的,輕浮任性的樣子。
“你和夏玨,究竟是什麽關系?”他抬眼望向桂鳳樓,忽問。
他們兩人住著同一間屋子。
桂鳳樓微笑,如在夢中、飄飄渺渺地笑:“他就是我告訴過你的,被我背叛的戀人。”
“斷了嗎?”
桂鳳樓沒有直接回答,隻道:“客房裡只有一張床。”
李緒明白過來,不再詢問,他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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