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都沒有睡意,在漫天星光下時不時地說上幾句話。桂鳳樓一直沒有詢問李少遊的來意,心知他必定聽到了夏玨失蹤、凌虛亡故的消息,猜到自己難受,所以來安慰自己。
到了下半夜,忽有一隻灰椋鳥飛來,完全不畏懼猛獸白狼似的,落在了桂鳳樓的手背上。桂鳳樓解開系在椋鳥細腳上的綢帶,抽出了傳話的信箋。
他看了眼紙箋,就告訴投來疑問目光的小白狼:“是他,邀我明日會面。”
“還回來麽?”李少遊第一句話便問。
“也許……”才吐出兩個字,他背後枕的白狼,猛然翻身壓住他,胡亂用牙齒咬他肩頭頸側,咬了許多口。咬得不輕也不重,比玩鬧重,比含怨輕。被狼爪按在下方的桂鳳樓抬起手臂,也不知是要推開,還是要抱住它——忽的,白狼變回了少年的模樣。
“會回來吧,我在這裡等你。”李少遊說。眼睛裡不帶笑意,神情認真,晃神間竟讓桂鳳樓錯看成了李緒。他們兄弟倆,本來就有幾分相像。
“嗯,我會回來。”桂鳳樓答應他,也答應了李緒。
“總算緩過來了?按你我計劃,最後由你出面告知他真相,我也已經等候你多時了。”緋衣少年道,“至於我曾做過什麽,往後我會親自同他說清楚。”
話音剛落,盤踞於意識海深處的漆黑心魔,獲得了對軀殼的掌控。
半句廢話都沒有說,鷹翼消失,長尾不見,粗糙鱗甲即刻化作光潔皮膚……醜陋的妖獸變為了人形。它太衰弱,先前瀕臨潰散,剛剛恢復一點力量,僅能勉強操縱身軀,還沒有絲毫戰鬥之力——那有什麽所謂?
他知道桂鳳樓正在來路上,要與自己決死。趁著此時,他認真地拍去衣上浮灰,扶正發冠,整理衣襟。留在意識海裡的諸人,柳懷夢、李緒與新來的凌虛都注視著他,他毫不在意。他幻化出來的是他初識桂鳳樓的模樣。那時年少張揚,風頭正盛,雖然不至於高調將花枝簪在發間、系在胸口,卻也暗暗地講究穿著,所以穿的並非規整的九華宗道袍,而是自己的常服。淺色外袍,衣擺上繡了一對似潑墨畫成的燕子,只在腰間系了象征九華宗的綠玉玦。
感知到氣息,腳步聲漸近,夏玨抬起頭來。
桂鳳樓前來時,在這清寂幽谷之中,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夏玨——一如多年以前的初見,晨光躍動在發間,倒映在清亮雙眸裡。那衣不染塵的身姿,似從最風雅的詩篇中步出來的。
他們對視著,然後夏玨笑了。
“你都猜到了。幽劫是因楚辰而起,我等都是他分裂出的化身。我替他辦了不少事,如今將他取而代之。”
“是。”
“還能不能回到初識的時候?”夏玨輕柔地問,“將以往拋作雲煙,只有你我,過無災無劫、無憂無怖的生活……”
桂鳳樓沉默,他便耐心地等,直到桂鳳樓說:“不能,否則我如何向死去的人交代?”
“我明白了。”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他本來也只是隨口一問,不曾抱有希望,所以眼底的沉鬱之色,並未因此增多幾分。夏玨抬起手,沒有催動任何咒術,將一劍刺來的桂鳳樓攬在懷中。長劍穿胸而過,他抱得很緊,越是用力,劍就刺得越深。汩汩流水聲在胸口作響,滾燙的血捎帶著生機一同流逝。
他在桂鳳樓耳畔,以極低的語聲呢喃,既是虛弱,也是哀求:“我做了許多錯事,原諒我,好不好?”
桂鳳樓不語,他的聲音更低,又說:“那你等等我,等我回來,好麽?你若不答應,就……絞滅我的魂魄吧。我是因你而生的心魔,你不容我,我便無處可去。我不能下幽冥,忘川會磨滅對你的記憶,那時我的本身都會消失。既是同樣的下場,我寧願你送送我,好過淹沒在孤冷的忘川裡……”
沒有人能比他說得更懇切、聲調更哀婉,哪怕他是在要挾,在以命相賭。腥甜的血氣縈繞著他,他已聞見忘川畔彼岸花的香氣,到了臨死關頭,他還要以他僅剩的殘魂作賭,賭桂鳳樓終究舍不得他,賭桂鳳樓還想與他糾纏。心魔從生至死都囿於一個人的身上,卻也最擅於魅惑人心。
“你休想……”他感覺到那人的淚水,落在他背脊上,桂鳳樓終於回應了他,“休想一了百了,你所欠業債,我等你一起贖還。”
夏玨眼底透出笑意,埋在桂鳳樓肩頭,斷了呼吸。
淅淅瀝瀝,山間的浮嵐,兀然帶來了一場細雨。
雨絲斜飄,打濕衣襟,沾上血色向地面滴落。是怪物的血,也是親手弑殺的愛人的血。
桂鳳樓呆坐在雨水裡,久久不動。他沒有回想與夏玨有關的往事,那些記憶像蘸滿毒液的刺,稍一觸碰就令他痛苦難當。他好像什麽都沒有想,只是空茫、木然地坐著,任憑雨線衝刷著他。該做的事,他做完了;該殺的人,死在他劍下。從無後悔,不過累了,提不起力氣動一動,躲避這惹他厭煩的雨。他流的淚水已經太多,已經哭夠了,為什麽連天都要擅自代他哭?
直到他發覺一把傘,停在了上方。他慢慢抬頭,看到了替他打傘的李少遊。
“下雨了,我來接你。”李少遊道。
他渾身沾著潮濕的水汽,細小的水珠,從裘衣的絨毛尖上滾落,眼神鎮靜,聲音也很沉穩。但桂鳳樓多少猜到,自己獨自離去後,他心裡一定忐忑不安,因此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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