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來接我走的麽?”他問。
“是,”那人說,“少遊,我找到個四季如春的好地方,你會喜歡的。”
“好,和你一起,當然哪裡都是四季如春。”
百年後。
“哎師爹你看,那邊,那邊!”
“那棵樹上的桃子全都熟啦,我們能不能……”
“師父,那是誰的洞府呀?”
路經十王峰上的某座洞府前,年紀尚幼的弟子們吱吱哇哇地叫起來。剛晉升為長老,收下這群小徒弟的甄鶯來,聞言瞧了過去。她陷入片刻晃神,沒有做聲。
那洞府石門緊閉,門外栽有兩株枝葉繁密如蓋的碧桃樹。正值夏秋之交,樹上結滿了粉桃,甜蜜的芳香隨風飄來。
被喚做“師爹”的周靖,臂彎裡還抱著一個秀秀氣氣的小女娃——眉眼間能依稀覓出他與甄鶯來的影子,也看向被徒弟們垂涎的那株桃樹,開口道:“那是從前夏玨大師兄的洞府,夏師兄他已經……已經隕落了。”
“如今在那裡閉關的,”甄鶯來接話,“是本門的桂師兄,即那位平息幽劫的桂仙長。還是別打攪他了。你們嘴饞,就把今日教的功課練好,為師叫你們師爹去青陽鎮買。”
“啊,竟是那位桂仙長?”
“我家裡還供著他的畫像!”
小徒弟們更加興奮地議論起來。
倏然間,一陣風吹動了桃樹枝,枝葉搖動間,石門無聲敞開,一個白衣人走了出來。
吱喳聲瞬間止住,甄鶯來與周靖也愣了一愣。隨後周靖喜道:“桂師兄,你出關啦!”
“恭賀桂師兄出關。”甄鶯來恭敬道。她已經是本門長老,在桂鳳樓的面前仍然自認師妹。過去她曾對桂鳳樓有所不滿,世易時移,如今隻余下尊敬。
白衣人笑了一笑,隨手摘了顆桃子,拋給一名小弟子。待孩童歡喜地接住,他的身影已然不見。
幽劫早成陳年舊事,只在話本裡、茶樓說書人的故事裡才會提起。
以至於這天,當濃雲在上空集聚,松江城百姓不過以為暴雨將至。隨後一場黑雨飄灑而下,也沒有人尖叫奔逃。
“怪咯,這雨澆在身上怎麽有點兒燙人?”“為何雨水是墨黑的?”“咳咳……好嗆……”當人們後知後覺地開始驚慌,忽有一雪白如鶴的少年,從天邊而來,劍光自袖底出,如疾電閃。
雨絲斷絕,烏雲俱滅。
刹那間,天空複歸了澄清。
“多謝,多謝仙人出手相救!”千百人朝著空中下拜。他們不識來客,但那一劍斬滅烏雲的氣勢,可不就是“仙人”麽?
來者自然是桂鳳樓。閉關多年,曾經哄傳天下的名字,也無人叫得出來了。
桂鳳樓駐足雲端,低頭下望,心中感慨。松江城還似他記憶中的模樣,人已不再是昔年那些人了吧。少遊逝去以後,他回到了九華宗。百年來,他在昔日夏玨的洞府裡靜修,不見外客。這還是他預測到天機之後,首次出門。
消停了百年,再度現世,幽劫終究未能徹底消弭。閉關的這些年中,他對天道的體悟加深,冥冥中預知,幽劫或許再也無法消弭了。此劫不會再如以往那般酷烈,卻已經成為了天地的一部分,成了雲霧雪風一樣的自然天象。今日他若不來,松江城不會淪為死城,但勢必會有些本來身體孱弱的人,為此大病一場。
他的劍還在手,仍要守護這個世界。
以前他救人、救世,就算無人當著他的面讚美,心裡也必然感激;縱使無人感激,他也有愛人的理解與陪伴。
淪落到孤家寡人以後,在漫長的閉關中,他卻想透徹了,救人是因為自己想救而已。雖是生來而有的宿命,他卻心甘情願。
這恐怕就是這一世的他,所尋求的道。
他乘雲而去,忽然回頭。有個鵝黃衣裙的小姑娘,從後方追了過來,撞上他的目光,結巴道:“你、你一定就是桂……桂仙長吧?”
“我是桂鳳樓。”他看出這小姑娘略有修為,應該是某個仙門的弟子。
小姑娘朝他行禮:“松江城是我家鄉,此次遇劫,多謝仙長出手相救!我……我從小聽著你的故事長大,一直……一直都很仰慕於你。”她臉頰泛紅,見桂鳳樓微微含笑的樣子,又壯著膽子續道,“不知您要去往何處,若有閑暇,可否讓我請您喝一杯茶?”
桂鳳樓認得出她的眼神。他雖遠離人世多年,這眼神卻不陌生。
“不必言謝,”他笑說,“隨手而為罷了。我也不值得你的仰慕。”
“為、為什麽?”
“因為我是個既濫情、又薄情之人,待我以真心者,皆被我辜負。”他搖搖頭,“我這個人還命裡帶衰,身邊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這杯茶,恕我謝絕了。”
小姑娘呆住,吃驚地看著他。
這時候,突有一個聲音道:“誰說的?我好得很,再活上一萬八千年也無問題。我也不怕你辜負,最好今晚就入洞房,先把名分定下來。”
這下子連桂鳳樓都流露出驚愕之色。
是誰?
他猝然回首,望見不遠處的樹下浮現出一個身影。他的目力超於凡人,卻看不清這人的面容,似籠罩在雲霧裡,又似整個人陷身在夢中。
那究竟是……誰?桂鳳樓沒有出聲,隻凝注著對方。說不出的熟悉,說不出的親近,萬般想念,卻又不敢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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