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連累別人,正欲謝過耶律旬的好意,自己承擔後果……反正自己再不濟也是國子監祭酒之子,葉瑢也不敢輕易取他性命。
耶律旬的動作卻先他一步,只見他閉了閉眼,高大厚實的胸膛一陣起伏,最終長舒一口氣,再睜開眼睛時所有情緒消散得無影無蹤,隨後站起身子,一步一步地行到葉瑢面前,眉目舒朗拱手笑道:“即便是三皇子不看小王僧面,也該看看皇帝陛下著佛面,吾等兩國交好,實在不宜因此事衝突。”
這態度,不可謂不謙卑。
但與之相比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的心性,受辱之後竟還能面不改色求取後路,可見城府之叵測。
偏生葉瑢沒有半點感覺。
對於這樣的奉承他早就習以為常,耶律旬的低姿態令他一陣舒泰,高傲的下頜揚得更高了,神色輕慢,簡直恨不得拿鼻孔看人,“不必抬我父皇來壓我,本殿千金之軀豈容冒犯,更何況是一隻小小的畜生,來人……”
“葉瑢!”
上方一聲怒斥打斷他的話。
葉瑢一個激靈,抬頭便對上了葉莊飽含殺意的眼神。
“大庭廣眾濫施淫威,自幼學的聖賢書都學到狗肚子裡了?給本王適可而止!”
他不提聖賢書還好,一提這三個字,葉瑢像是被蟄了一下渾身打了個哆嗦,滿頭怒火頓時被潑了一盆涼水,理智瞬間回籠。
……
葉莊之於一眾皇子來說,幾乎是不可攀越的噩夢。
猶記得幼年時一同在建章宮聽太傅講學,他因貪玩未經葉莊同意私自用了他的筆墨,如廁回來後的葉莊僅是輕飄飄瞥了筆墨一眼,未置一詞,好似未察覺一般。
葉瑢當時心中竊喜,誰料第二日上學路過建章宮外集英池,突來的一股巨力將他推入池中,隨後一雙大手按著他的頭頂將他死死地將他壓在水池中,無論他怎麽用力掙扎哭喊求饒,一徑巋然不動。只有在他堅持不住幾乎快溺斃過去時,那雙手才微微一松,教他浮出水面換換氣,不至於這麽輕易死去。
伴隨涕淚橫流頭顱探出水面時,他窺不見頭頂上施暴者如何殘忍可怖,也窺不見其他路過的皇子宮人嚇得面無人色呆立噤聲。
唯有幾步開外淡淡觀望這場暴行的葉莊駭得他幾乎要背過氣去。
那時的葉莊不過九歲,臉上尚且淡粉色的嬰兒肥,面容稚嫩,就這麽籠著袖子立在桃花樹下,粉色花瓣繾綣盤桓著他的衣袂,精致秀氣宛如天宮中的童子,唇間輕啟吐露出的話語卻令人膽戰心驚——
“三殿下愛墨成癡,堂堂皇子竟做出梁上君子的勾當,莫道我吝嗇,如今這水池裡洇滿了墨水,便教你喝個夠。”
葉瑢‘呸’地一聲吐出口中的浮草,面臉掛著墨漬,短小的胳膊凶狠地拍著墨色水面,瞪著葉莊狼狽嘶聲叫罵:“你、你這個怪物……我這就讓人告訴我母妃,殺了你這個狗東西!”
“貴妃?”小葉莊歪了歪頭,忽然彎唇一笑,眉眼間盡是一派純真,他上前子啊水池邊蹲下身來,精致稚嫩的臉蛋逼近葉瑢,慢悠悠道:“今日這建章宮能不能飛出一隻蒼蠅還難說呢!”
說罷,站起身又退開。
如意花紋衣擺於青天下飄蕩出一道弧度,髒汙的池水未能玷汙他一絲一毫。
小葉莊撣了撣袖子,漫不經心道:“零二,繼續,我要聽的不是這些,等他什麽時候感激涕零、謝到我心滿意足了,才將他從池中撈出。”
“是。”
“葉莊你這個混蛋,竟然敢謀害皇嗣……啊!”
‘嘩啦——’
高大沉默的黑衣男子又把他壓回了水中。
這場酷刑不知道堅持了多久,葉瑢只知道自己從一開始的用力掙扎到氣虛無力,從破口大罵到連聲告饒、再到後面的痛哭流涕地感恩戴德:
“……多、嗚呃、多謝堂兄……”
“堂兄……咳咳、大恩大德……”
“小弟感激涕零……沒齒難忘……”
直到他在水池中昏了過去,都沒能謝到讓葉莊心滿意足。
之後葉瑢的命是救回來了,但那冰冷潮水包裹身軀口鼻的窒息感如跗骨之蛆一般揮之不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噩夢纏身,甚至聽到葉莊兩個字便要牙齒打顫、驚惶哭叫。
直到現在他都沒能逃脫葉莊留給他的陰影,明明坐享皇嗣之尊,但只要一對上葉莊他所有的利爪都被拔了,只露出淋漓腐敗的傷口,以及滿腔的畏懼驚恐。
此時葉莊公然叱責,葉瑢哪裡還敢追究下去?
他臉色一白,神情驚懼交加,雙唇囁嚅一會兒,終究不敢說出一句反駁的話,恨恨瞪了蘇長音並耶律旬一眼,拂袖忿忿道:“罷了!便饒你們這一回!”
說罷,埋頭急匆匆的回了座位,從頭到尾不敢再看葉莊一眼。
他的轉變實在過於詭異,蘇長音微微蹙眉,不由多看了兩眼。
“多謝殿下。”耶律旬笑呵呵道謝,隨後轉頭對蘇長音溫聲道:“勞煩小公子將著孽畜送回小王下榻的驛館。”
蘇長回過神來,連忙向耶律旬感激稱謝。
一旁的曹時榮也松了口氣。
兩人回了座位,不一會兒果真來了一個身穿獸裘、高鼻深目的異國男子來為蘇長音領路。
耶律旬下榻的地方距離山莊不遠,蘇長音抱著小豹子跟著對方順著修建的山道到了目的地,入眼滿目清幽雅致、茂林修竹、紅瓦朱梁的鬥拱驛院聳立,比之落霞山莊竟也不遑多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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