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當初他們從莫頓區內河發現那座人面石雕的時候,其實克裡斯的話就已經自相矛盾了——他說這種文字只能被刻在人皮上,那石碑底部的神秘字體又是怎麽回事?難不成,它和玫瑰教團用人類骨灰製作出的舊神面具是同類型的東西?
不過,毋容置疑的是,這些神秘字體肯定是對活人的精神力有損害的。
唐都實在搞不明白,究竟是他太正常,還是這個世界的人過於瘋狂了。不然為什麽一個個的,都這麽喜歡找死的行為呢?這些神秘字體究竟有什麽重要的,能讓他們不惜損傷自己的身體也要記錄下來……好吧,根據《光輝之書》在神秘學中的地位來看,它們的確很重要。
但是,唐都想,對於這樣與自殘無異的行為,他果然還是無法理解。
大概是感受到了精神壓力的減緩,原本處於恍惚中的那月眼皮輕顫,瞳孔終於漸漸聚焦。他艱難地偏了偏頭,抬眼看到了居高臨下站在自己床邊的長發青年。
“是你啊……”
他虛弱地笑了笑,臉色已經從雪一樣的蒼白變成了更加不祥的、略微發青發灰的慘淡顏色,呼出的水霧模糊了罩在臉上的呼吸面罩,這讓他臉上淺淡的笑容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我還以為……咳咳,是他來接我了呢……”
唐都站在一旁,聽著那月連咳嗽都顯得氣若遊絲的聲音,深吸一口氣,心想等醒來之後自己才不管那月是因為什麽原因這段時間一直躲著他,他非得把人拉去做個全身檢查不可!
他現在也總算體驗到當初克裡斯他們苦口婆心讓他保重身體的感受了,唐都甚至咬著牙把自己在心裡也痛罵了一通,總之像這樣把自己性命當成兒戲的家夥,統統都是混蛋!
“你還想活。”長發青年說話了,用的是陳述句。
床上的那月微不可查地歎息一聲,他似乎是想抬起手,最終卻只是微微動彈了一下自己的小拇指,這讓他露出了帶著一絲自嘲的無奈神情:“是啊。不過……”
他沒有再接著說下去,而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對長發青年請求道:“如果……我死了,請把我埋在……”
“你不會死,”長發青年打斷他的遺言,語氣依舊平靜的可怕,“你心有執念。”
那月安靜下來。
他蒼白的臉龐上顯現出一種悲傷而恍然的神色,嘴唇微微顫抖起來,可與此同時,一旁儀器上監測的心率數據竟然神奇地呈現出了攀升的趨勢——盡管緩慢,但這份不可能的奇跡,卻的的確確在青年這具瘦弱的病軀上發生了。
只是,有那麽一秒鍾,唐都以為他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
然而事實上,那月的眼眶中卻乾澀的連一滴淚都沒有。
白發青年慢慢合上雙眼,呼吸微不可聞,整個人從內而外體現出了一種深刻的疲憊感。
“我,”他嚅動著唇,喉頭艱難地滾動著,胸前雪白的紗布又漸漸泅開一抹鮮紅,“的確……不甘心……”
聲音猶如困獸行至末路的嗚咽,唐都不禁想起了那天傍晚他們在總督府壁爐邊上的談話,當時那月隨意地靠在沙發上,臉上揚起的笑容如清風朗月,藍眸中倒映著壁爐的火光,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只在冬日小木屋裡烤火取暖的白色長毛貓,懶洋洋地躺在小窩裡打著盹。
那月平時給人的感覺也正是如此,一隻優雅矜貴的品種貓,所以唐都經常會在心裡戲稱他為總督府的兩大吉祥物之一——另一位是克裡斯。這倆就連性格也和大多數貓狗一樣,天生反衝,八字不合。
但唐都卻沒想到,那月隨口一提的感歎,背後卻藏著一段如此慘痛的經歷。
為什麽要這麽拚命?
他望著手術室上亮起的紅燈,再一次控制不住地想道。
在手術開始一分鍾後,長發青年最後望了一眼緊閉的手術室大門,轉身離開。
“等一下,您不在外面等他出來嗎?”之前給他簽同意書的小護士看到他,驚訝地問道,大概是出於對那月的同情,她語氣不由得帶上了一絲憤怒,“你們不是朋友嗎?”
長發青年停下腳步。
“後續的費用,我已經付過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小護士大聲說,她望著青年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個十足冷血的混蛋,“病人現在是最脆弱的時候!他需要陪伴!”
“他不需要我的陪伴。”
他丟下這句話,便不再回答,朝著前方的樓梯口走去。
並不是不需要陪伴,而僅僅只是不需要他的陪伴嗎?
唐都卻若有所思起來。
夢境漸漸淡去,他站在走廊盡頭,望著青年形單影隻離去的背影,他的影子在夕陽下被拉得又斜又長,再回頭看著手術室上方刺眼的紅燈,忽然覺得,這倆人就算不是朋友,身上卻有著一種相似的孤獨感。
甚至,那個長發青年的孤獨感還要更深刻一些。
他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已經習慣了這樣死水一潭的生活,孤寂融入骨血,反而不會覺得有多麽悲傷了。
從頭到尾,唐都都沒有看到過他臉上出現任何表情。
最激烈的情緒就是他那次昏迷前在海底看到的眼神,但那也是壓抑且隱忍的,像是很久之前,唐都在一個靜謐昏沉的傍晚,爬到山中石階的盡頭後看到的,那口懸掛在深林中荒蕪已久、鏽跡斑斑的銅鍾。歲月將它凝固在了這裡,無人知曉,闃然無聲,仿佛要一直塵封到時間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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