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瑾接到密報的時候,微微眯起眼。他低歎一聲後仰去,指節輕摁著太陽穴。
“陛下,雲麾將軍此時不來見你,卻向城外而去,不知,是何用心啊……”
趙瑾眼中鋒芒一閃而過,冷然看向身旁宦官。那人連忙匍匐在地,身子發抖。
他指節叩著桌面,一下下,喃喃低語,“雲麾與六弟用心如何,豈由你等外人定奪。”
然而,趙瑾摩挲著指間扳指,並非是他不顧念兄弟之情,只是藩王之亂堪堪平歇,宋清明身為三品大將風頭正盛,卻又和賢王走的親近。
又如何讓他能全然信任與托付。
“或許你拒絕接封賞,也正是皇兄想看到的。”墓地中,趙錫立在一旁,蕭蕭素素。
“那你呢,你也有答案了是嗎?”宋清明抬眼看他。
趙錫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不後悔?”
“不後悔。”
宋清明笑了。
他已厭倦無休止的戰爭,從他少年時至如今,他一直在不停廝殺中,內亂平定了,混夷與大武也簽訂了合約,即便宇文措身懷野心,近幾年也不會有大的戰爭。
建功立業,如今功業已成;守住國土,如今天下安寧。
大武需要的只有休養生息,而不再是將士的出死入生。
宋清明站起身來,再為發財倒了一杯酒,轉身隨趙錫一同往山下走去。然而迎面卻走來一人。
那人一身青衫,背著一把長劍,發髻散亂,一身滄桑。
他看著很久沒休息了,眼裡都是紅血絲,下巴覆著青色胡渣,從別後不過半年光景,宋清明險些就要認不出來他。
“花有道?”
他微怔著,聽見自己吐出聲來。
眼前人正是花有道,他緩緩抬起頭來,直到看見宋清明,目光才微微聚焦。“你回來了,不錯,聽說贏得很漂亮。”
“你怎麽這副樣子……”宋清明走近,明顯感覺他瘦削了不少,眼底青黑,憔悴不堪。
花有道久久看著宋清明,好像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麽答案,最終還是放棄了。他沉默半餉,最終開口道:
“寧步青死了。”
嗡——宋清明忽然腦袋裡只剩下嗡嗡聲,他回過神來,猛然拽上花有道肩膀,“你說什麽?”
“寧步青,死了。”
“怎麽死的?”
花有道目光移到趙錫身上,勾唇露出了一絲嘲諷笑意。
“寧老將軍死於行軍途中,明明是去鎮壓叛軍,卻無緣無故暴病而亡,”他張開口,嗓音沙啞,“民心大亂,流言四起,寧家身犯欺君之罪,全家入獄。”
“不可能,”宋清明倏然搖頭,“我從來沒有聽到此等消息,這不可能。”
“那是因為你在軍中,消息都是由寧榮給你,他悄悄瞞下此事不想你為此分心,可是外頭早已是腥風血雨。”
宋清明瞳孔一縮,“那步青,他是怎麽……”
“他遊歷於河東豐陽郡,當地太守聽聞寧京風聲,為討好於聖人,下令全城追捕步青。”花有道吐出聲來,一字一句,恍若重錘落在宋清明心間,“他最終死於追兵之手,可笑的是什麽,你知道吧。”
可笑的是明明寧老將軍是為了保家衛國而上戰場,卻因為流言被放棄,欺君也是為了保家衛國,暴病而死是因敵軍奸計相算,寧家人卻反遭此橫禍。
宋清明看看花有道,嘴唇翕動著突出話來,然而眼眶酸澀,他不曾預料到,當年在王府前辭行竟是他見寧步青最後一面。
那家夥傻傻呆呆的,一向不會照料好自己,但是他沒想到,他真的沒想到……
趙錫反握住他的手,“這不怪你。”
“這當然不怪你。是聖人無情,權謀無情,朝廷無情!”花有道低低笑了起來,“直至大軍大獲全勝,寧榮以一身功績換得寧家人貶為庶民。可是這又有什麽用!”
大軍得勝也有寧老將軍一份功勞,現在他卻背負罵名,他的兒子慘死異地,無人問津,甚至於寧家人到如今也不知曉寧步青的死,隻以為是一時斷了聯系。
“步青死啦。”他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從眼角劃落。
宋清明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花有道牢牢拽住他手,唇色蒼白。“清明,我是為你而來,狡兔死走狗烹,雷霆雨露不過聖人一念之間。我已經這樣了,你不能讓趙錫也和我一樣!”
宋清明恍然明白過來,指尖發顫。
這些年原來他把一切都壓抑在心底,直至寧步青去世,堆積於心頭陳年的心緒,才盡數化為無盡的痛苦,於刹那間徹底噴薄出來。
他僵硬地扭過頭,看向趙錫,趙錫沉下眼來,對他點了點頭。
“仗打完了,我們不會再卷進朝廷鬥爭的漩渦之中。”
“我會和趙錫一起去梁地,離開這裡。”
悠揚鍾聲響起,一下一下,滌蕩心魂。
宋清明與趙錫身著朝服,一步一步,邁向宮中。
“明兒!”
陸氏拄著杖從馬車上下來,跌跌撞撞地走向他。
宋清明扭過頭去,眉頭一皺,“母親,我的決定不會改變——”
“明兒,”陸氏搭上他手,伸出手去,摸上他的眼睛,“娘不阻攔你了,不攔你了啊,娘想通了……下元節的時候,娘給你放了孔明燈,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但是你真的平安回來了,娘想要的又更多,是娘太貪心了,太貪心了……”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