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洲。
阮青洲無聲複述著,手中輕攥展開的薄紙,卻於怔然中無意松了指尖。心一跳空,目光追著卷入夜風的薄紙而去,阮青洲緊隨著風,奔向門邊。
紙於地面旋起,刮下階去,卻還是沾來濕水,輕蓋在積起的水氹上,將倒映其中的影一並遮過。
階下,踏水而來的靴履無意踩濕紙面,停駐原地。阮青洲看向那處,漸也止步。
殿前一株桃樹在風中輕搖,葉片自枝頭飄零,掠過一人眼眸,跌落肩頭,滑墜向地面。飄灑的青綠中,衣衫再被吹動,段緒言的身影陷在夜中,又被廊下淺光映得朦朧。
他們相對而視,忽然之間,四下無聲。
又有風來,吹亂的散發掃過眼眸,帶起一點泛開的紅色,阮青洲輕眨雙眸,似見那人站在風中笑了笑。等不及看清,他斥開寬袖,跨出門檻,踩下石階,跑丟了一隻靸鞋。
地面水跡未乾,足一落,水氹中倒映著的光點碎開,阮青洲踩水被他接進懷中。
“很髒。”段緒言啞聲笑著,徒帶一身髒水和汙血的味道,卻也貪圖阮青洲的那身清涼,徑自收臂將人緊擁入懷。
可胸膛相貼那時,衣衫上的濕涼蹭過鼻尖,突兀的焦味也還殘留著,久久不散,阮青洲頓覺愕然,漸漸松了雙臂。他尋著焦味和血味的來處,視線最終落在了段緒言的胸口上。
膿水已然滲出,混著新舊交疊的血色,燙壞的皮肉似與衣衫相粘,隱約露出點猙獰的形狀。阮青洲眼睫輕顫,不忍再看,伸指要揭那衣襟時,卻被攥住了手腕。
“別看了。”聲量愈發微弱,段緒言只是動了嘴唇,面色便又似白了幾分,他淡淡笑著,輕摸阮青洲的側頸,俯首與他相靠,合起眼來。
阮青洲的寢殿在何處,他閉著眼都記得,卻還是拖著步伐走了很久,他知道自己還能在阮青洲這裡騙到點垂憐,越是痛苦,便越想尋來。
可走到此處,氣力已被耗盡,他毫無顧忌地傾向阮青洲那旁,倍感疼痛又萬分疲憊,終是沒了意識,軟膝倒去。
刹那,寬袖接來涼風,自臂下攬過段緒言的肩頭,素白衣擺落地沾水,鋪開時接來幾片殘綠。阮青洲跪坐在積水之上,將他摟進了懷中。
——
夜殘盡時,天際浮出藍,山道岔路間,隱約可見人頭攢動,正往皇都城門外聚來。
距離城門不遠處的一處山包上,柳芳傾匿於草木山石間俯瞰,方小群正自一旁鑽出身來。
“東家,打聽清了,是關州突發時疫,當地百姓逃往各處避難皆被拒之門外,恰巧近來各州多的是反對增收農稅的農戶,流民便同農戶一道聚往皇都來了,但朝廷聲稱為防時疫入城,三日前便已下令封鎖城門,只出不進。”
自段緒言隨阮青洲前往南山起,柳芳傾便以前往關州招妓為由出了城,轉頭卻跟著段緒言到了南山,直至遇上錦衣衛,才又在暗地裡跟著他們回了皇都,一路都沒敢輕舉妄動,不承想卻因封城暫且困在了城外,再探聽不到段緒言的下落,幸而他習慣隨身帶著信鴿,也不算與城內斷了聯系。
柳芳傾問:“公子近況如何,還能與城內互通消息嗎?”
方小群說:“互通消息不難,霓姐姐方才傳書過來,說昨夜謝存奕至北鎮撫司一趟後,公子便被錦衣衛密送回宮,應是受了刑,但至少性命無憂,錦衣衛那旁也沒懷疑到風顏樓,想是邱娘手藝太妙,他們也看不出那塊鐵牌的真假。”
柳芳傾雙眼不動,凝視著城外逐漸增多的人群,道:“城外百姓流離失所多時,溫飽已成難題,信鴿也能果腹,傳信時不可疏忽。”
方小群頷首:“明白。”
這旁聲才落,就聽城門處傳來聲響。厚沉重響中,城門忽開,官兵自其中湧出,最先舉火攔下城外百姓,開出條道後,才引來郎中,搭起桌椅看診。
柳芳傾微微蹙眉,聽方小群說道:“聽聞皇都近日都在招攬民間醫館的郎中,安排在今日出城義診,來的應當就是那些郎中了。”
柳芳傾稍帶疑慮,就見劉客從收緊披風,自城樓露面,睨視眾人,抬聲道:“皇恩浩蕩,體恤民情,特命我等午後搭棚派粥,看診配藥,但因顧及皇都內外百姓安危,還望各位安心留於城外,待時疫得以嚴控,自有諸位的安身之所。”
“別閉起眼來裝瞎!這兒站著的不只是關州百姓,我們可不是看病來的!年年增收農稅不顧我們死活,你們這些吸人血的大官大商,分明吃著我們的,反過頭來還要榨乾我們的骨血,要不要給個說法!”
“對!我們要說法!”
聽底下聲響不斷,劉客從淡淡瞥去一眼,道:“鬧事者不顧他人安危,擾醫者行醫,騙賑濟之糧,居心叵測,一律嚴懲不貸。”
那農戶反駁道:“我們不偷不搶,更不要你的施舍,哪裡來的鬧事行騙!你們張口就給人扣帽子,還假惺惺地到人前演什麽慈悲的菩薩,我瞧你們那嘴臉,一個個都是冷血的混蛋!”
“不改律令,我們守著田地如何活命!先前就有官員私扣商稅的先例,誰知道這些收上去的銀錢還會落到誰的兜裡,你們守著自己的錢袋不願放,富得流油卻只知道欺壓平民,我們隻想替自己爭個公道,又有什麽錯!”
劉客從抬眼看去。
“聽民意,諸位像是都不需要今日的賑濟了,雖說藥材和糧食都備好了,但冷血和假慈悲這話說得何人都心涼,既是順從民意,那我想這出體恤民情的善行,也已經不需要了,”眸色沉下,劉客從側首冷聲喝道,“來人,撤棚,閉門!”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