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鼓聲中,兵甲相撞,宮廷已亂,大軍攻入朱門,阮譽之於鑾殿主位上封筆,蓋下赤紅禦印,持書步上高樓。
山河萬裡,再無一寸踏在腳底,阮譽之迎風愧笑,指尖於半空緩緩劃過,仿若繪下南望大地。
似回少時在父親身旁聽學,由他帶筆在輿圖上書寫下南望的每寸土地。待筆墨落定,南望二字從此根植入心底,而今卻是……
阮譽之垂眸搖首,展書揚於風中,一瞬卻在亂馬聲中聽得誰人遠喚。
再抬首,見天際淡月漸明,阮譽之蓄淚笑起,似在朦朧淺光中見人策馬而來,淨白衣袍如風揚動……
他伸手觸探,口中念道:“吾兒莫歸,吾兒……莫歸。”
腳下踏空,阮譽之灑淚墜向風中,恰在天光俱暗之時,仿佛南望一輪朱陽落入永夜,再無白晝。
阮青洲逐光卻奔入長夜,終在馬匹力竭時摔落山坡。 他撐地而起,似身處屍山。南望已是血色,他腳踩血肉攀高,遠眺卻見白骨累過萬裡河山,眾人曾高呼太子殿下,卻成了泉下亡魂,他竟庇護不得一人。
淚已淌至麻木,阮青洲再朝前走去幾步,聽亡國之音響徹雲霄,足下循著聲響,踩向山崖。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一步一聲,至話落時靴履一下踏空,阮青洲合眼朝前墜去,腰間卻被朝後猛然一摟,撞入胸懷。
皆在顫抖,段緒言埋首緊靠他的後頸,隨他軟腿跪向地面。清淚淌了滿面,段緒言不敢松手替他拭淚,隻覺得懷中身軀如同再難留住的一絲霧一縷風,他跪求阮青洲留下來,卻比誰都顫得厲害。
背上濕潤浸過衣衫,阮青洲蜷身在地,痛哭至顫栗。他以為自己已經一無所有,不曾想過還能失去更多東西。
阮青洲停不下顫抖,埋首於白雪裡。
山間雪白,夜中霜雪淋透了兩具身軀,段緒言在雪中罩起他的身體,聽風中的嗚咽,又有山林婆娑,猶如阮譽之展書沉沉念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出自《詩經·秦風·無衣》
——
別罵了,又是刀。以及,刀人者必先自刀,我的心會痛!會痛!
第111章 鞭笞
朕為君主,承先祖之基業,負臣民殷切之期望,卻用非其人,致使奸佞誤國,辜負萬民,自毀社稷,悔之何及!今在此痛責己身,以不能護江山為過,不能保黎民為罪,願上蒼移災於朕一人,朕甘心受難!
然,吾兒青洲,不得垂憐,實乃吾畢生之憾。此書一封,不求諒解,盼吾兒珍重萬千,為父入九泉之下,方可贖清虧欠。
於萬民,吾願身死以殉亡國,盼吾兒泊文當奉此書歸降,也能為阮氏一族求得……
最後幾字被血浸透,一封罪己詔落在屍身旁,阮泊文怔然已久,蹲身時雙手顫抖,伸向地面帶血的面龐。
空蕩城樓冷風蕭瑟,吹落幾面敗旗,墜地時錯過指尖,蓋上阮譽之的面容,滲入一片腥紅。
阮泊文僵滯著不再說話,至戴軍長矛指來,鑾殿上空已騰起濃煙。
“走水了!”
不知何人高喊一聲,宮人卻是充耳不聞,四下逃竄。宮室唯剩一片狼藉,隻一人在鑾殿內揮袖灑酒,燭台再被掃落時,火舌乍然升高,吞沒帷幔,攀上門窗梁柱。
火光烈焰映紅一人身軀,聽他嗤笑,手間酒水染了血,徐徐淌落在地。一道血痕自足邊延向鑾殿正中,梁奉已被長劍釘死在地,砍斷的雙膝抵在地面,一如跪拜的姿態,正朝誰俯首屈身。
“南望山河,阮氏一族,還有梁奉這條閹狗,都給你了。那麽……”
張遙回首轉向禦座,一副森森白骨頭戴冕冠,正坐上方,姿態端正。可濃煙已將殿頂籠罩,熊熊火光吞沒門外暮色,燃斷了橫梁,幾聲重重砸下,堵死了空隙,聽門外兵甲漸近,大火卷過。
恍惚之間,張遙迷了視野,火光中的朦朧之影恰似劉客從俯首看來,冠前冕旒搖晃。
他見劉客從伸手而來,便上階迎去,跪身時隻吻見了白骨。
一瞬清醒,張遙遺憾地笑起來。
“哥哥,”他輕聲,“我也來殉葬了。”
——
一夜大火燒盡了鑾殿,天明前僅剩廢墟殘煙,阮莫洋遠在郡縣,聽聞時已與匪寇纏鬥數日,臂上帶傷。
“陛下與文臣接連殉國,葉侍郎……亦然,但暻王府已無人,葉侍郎臨終前說道,王妃和郡主在戴軍攻城之前便已離開皇都了。”
一片死寂,只聽帳外雨響,阮莫洋屏氣無聲,神思恍惚,沉默了許久。不知從何時而起,他也習慣了內斂,至此時竟落不出一滴淚。
“這邊可以交給我,你去尋人。”尉升替他換藥,所剩無幾的藥已見底,只能用指刮著瓶壁,勉強才能再湊出一些。
南望亡了,兵也跑了,如今他們身側寥寥數人,莫說救人,連自保都難,更何況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尉升與戴紓仍有師徒之名,阮莫洋若走了,這些兵怎麽可能還會信服於尉升。
阮莫洋嘗試著冷靜,反覆斟酌:“悍匪串通鄉紳,又與打著戴軍旗號的叛軍沆瀣一氣,隻留你不行。”
尉升:“那王妃……”
阮莫洋攥緊十指,終是忍耐不住,對著身側親兵道:“王妃離開皇都究竟去了何處,為何沒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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