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奉低眸搖頭,沉靜片刻卻又笑起來:“太子……太子!老奴實在不解,閹人究竟何罪之有,竟讓太子不惜自毀長城也要趕盡殺絕,前有在雨仁觀誤解老奴涉入稅銀案,後又因流民之事奏請陛下處罰晟王和東廠,如今還要編出這樣的荒謬之事毀謗老奴,太子的儲君之路分明平坦,振南黨羽翼漸豐,還需要殺盡閹人作為太子一步登天的墊腳石嗎!”
“急於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的,難道不是梁公公嗎?”謝存奕起身行禮,“國之正主始終只有陛下一人,殿下為儲,念的是孝悌忠信,學的是君臣之禮,今日所言也只是為答覆陛下所問,從無僭越,卻是梁公公蔑視帝王威儀,空口無憑,更是以下犯上,膽敢對太子殿下出言不遜!梁公公不要忘了台上所現的是誰的罪行,所以與其將心思放在挑起爭端上,倒不如想想該如何為自己辯白才好。”
梁奉慘然而笑:“謝國公啊,你與太子多年師生情誼,同為黨羽,又怎會甘願看他在今日之後繼續身陷囹圄,自要盡早毀我清名,才好讓他將功折罪,等到取得司禮監和東廠之權,掌控各地稅使,太子便可東山再起!你與太子的如意算盤打得正響啊,今日用以毀謗的戲本,太子杜撰得可還痛快!”
阮青洲沉聲應答:“能重現當年真相,自然有據可依,是不是毀謗,隨後便有分曉,梁公公要以黨爭和儲位挑撥威脅,那麽今日我也能在禦前以儲君之位為誓,東宮從未結黨營私,振南黨從始至終都隻效忠於陛下和南望,也絕非東宮羽翼,若如此還是難以服眾,隻待無辜者沉冤昭雪,我可有資格再為儲君,陛下是否有意廢儲,我聽憑安排。”
眾臣聞言錯愕,阮譽之手間亦是不由得攥緊了扶手。
梁奉卻笑:“太子好一個玉石俱焚的決心,你言之鑿鑿,可逝者已逝,台上所演若是為真,就當高仲景這些年以一副空棺欺騙世人,畏罪潛逃,能來與你複述當年情狀,那我問你,高仲博早已命喪黃泉,你又從何得知我與他——”
眼瞳震顫,梁奉頓然止聲。
他與高仲博的談話,高仲景不知曉,但那時卻是還有一人在他府上,更是……在他身旁。
茶水入杯之聲猶在耳邊,目光循那秀氣指尖上探,便是劉客從那張淨白的面容。梁奉陡然變了臉色,轉眸急尋那人身影,卻聽台後道來一聲:“高仲景確實還在人世。”
眾人看去,劉客從正朝台上行來。
“天春十七年,戴千玨自刎,戴家遭遇慘禍,隨後高仲博帶高仲景前往關州,救下幸存的戴家二公子戴赫,途中高家二人因見過紛爭動亂後的眾生疾苦,又對戴家歉疚,心中負罪,終不能釋然,便在次年以高仲景假死為始,策劃了一場四年之長的謀局,以替戴家翻案贖罪,起底梁奉等人的罪行。而關州一帶,江湖術士的易容之術最為精絕,高仲景便是在離開皇都之後易容改貌,至清戊寺皈依佛門,敲鍾懺悔,法號,無釋。”
劉客從朝旁退身,高仲景已卸下佛珠僧袍,素衣上台,立掌至看台前跪拜,一雙黯淡眼眸再不抬起。
是時又一擊鍾聲綿長,簷上燕雀群驚而起,撲翅哀鳴。
阮青洲目光落往台下,尉升自台後露出半身與阮青洲對視,會意後便拎起蹲坐在一旁背誦戲本的趙成業。
“高仲博大人,該上場了。”
第75章 落幕
戲台之上,布防圖款款展開,趙成業背對幕布自白,只聽遠處風來,似一聲長歎,恍惚之間,燭火搖曳,映於幕上的朦朧身影卻在光影中與舊日重疊,恍若從前——
“千玨,趁家中布置靈堂,今夜給你添擾,但外頭設了流水席宴請百姓,總也合你心意。”
酒水灑至地面,高仲博扣下酒杯,一指觸摸紙面,手邊燭淚淌落燈台。
“沒和你說,老二已在清戊寺安身了,這張本該存放在兵部的布防圖,明日便會放進仲景的棺中,此後他到寺中懺悔,老二便在那處養傷……怕他恨我,方才歷經家毀人亡還要傷及心神,思來想去,這些都還是先瞞他幾時為好。飛旭自小跟著你,說同你家老大老二勝似手足也不為過,晚些我便向陛下提請,就將飛旭調回皇都,等來日你罪名洗清,老二得知真相,便交由飛旭照看了。至於梁奉與關州蠹蟲勾結的證據,我會全數交至老二手中,仲景理當拚死護他平安,助戴家平反。倘若此舉能夠順利進行,待布防圖重見天日之時,梁奉罪證收齊,我既不能坦然地存活,自要以罪人的身份死去,死後你若能來見我……”
酒杯碰落,指尖膽怯縮回,高仲博頓停半晌,搖頭慚笑:“不了……還是,不見了。”
難回當時,舊夢終成一片雲煙,時隔數年傳至旁人耳中的不過只是拚湊回的隻言片語,真相落到最後,也僅剩一柄因染血而生鏽的鈍刀,還在向世人道述觸目的慘烈。
血跡成鏽,刀身出鞘,猶見天光下刎頸濺血的身軀倒落,被人擁至胸前。僧人蒙著半面,手捧鏽刀踩階上台,跪身行禮。
阮譽之眼神稍避,慢聲問道:“台下,何人?”
僧人緩緩揭下蒙面布袍,面目示人的那瞬,燒壞的皮肉清晰可見,半張面容疤痕交橫,觸目慟心。
“庶民戴赫,在此叩見陛下。”
嘩然過後死寂無聲,蕭瑟中再不見燕雀重歸,只聽一聲聲冤情道來,罪證驟然揮落那時,阮譽之拍案而起,眾人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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