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譽之面色稍顯不豫:“改回來,不要生疏。”
他看著阮青洲默然收棋,沉了語氣:“眼下梁奉逃脫在外下落不明,難言會否再行蠱惑晟王。泊文他閱歷尚淺,還需教化,朕已提點過他。既往不咎,往後東宮三師講學時,便讓他在旁伴讀吧,也好向你多學些沉心靜氣的耐性。”
東宮屬官講學,阮譽之卻以教化為由,讓阮泊文順理成章地享受到儲君的待遇。沒了閹黨,阮譽之還是想借阮泊文的勢力製衡東宮,製衡太子。
阮譽之口中叨念著父子,卻從沒信任過他。
阮青洲松指放落棋子,眼眸黯淡。
“兒臣會是父帝心中最合適的儲君嗎?”
阮青洲說:“兒臣知道,入主東宮那時,父帝本也只是因為心中歉疚,而非覺得兒臣名副其實。”
阮譽之神色驟冷:“那是你兄長病弱,你身為庶長子理當登上儲位。”
“那為何東宮上至屬官下至宮人盡數由父帝選任,兒臣的意願從始至終沒有——”
“那時你正當年少,需要輔佐,朕不該多管顧一些嗎?”阮譽之直接打斷,語氣愈加嚴厲,“或是太子覺得自己已有理政之才,不用朕選來的人,也能靠著自己從別處招攬賢士,構建東宮?太子不要忘了東宮在朕的宮廷中,朕難道不能管顧嗎!”
阮青洲蜷指緊攥棋盒,沒有出聲。阮譽之直直盯著,目光落往他腰間。
“阮青洲,你無非就是因為禁足一事對朕有怨,朕是對你有愧,但你做了多少不堪入目的事,朕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阮譽之手扶桌角朝他傾身,扯來他腰間的玉牌,壓聲質問:“這玉牌朕從未見你配過,你禁足東宮,這東西又是哪兒來的?你不要以為與嚴九伶私下通情,身上會沒留一絲痕跡,朕尋陳院判來一問便知!與內宦私相授受,穢亂失德,你是想如何?出賣朕的江山,然後培養出下一個權傾朝野的梁奉嗎!”
驟一揮手,玉牌墜地,已是碎裂開來,阮青洲指尖緊收,攥得青紫。
“可父帝派嚴九伶北巡,已是準備將他棄如敝履、趕盡殺絕了不是嗎?”
阮青洲仰頭直視。
“父帝說著兒臣與他通情,喪了私德,內心真正在意的究竟是他與兒臣的私情,還是他能助兒臣爭奪權位的本事?”
“阮青洲!”阮譽之拍案怒喝,“禁閉太久,便已開始口不擇言了嗎!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麽!”
“兒臣至南山禮佛在父帝的掌控之中,得知晟王濫殺無辜、欲替冤死的百姓聲討也在父帝的掌控之中,知道父帝有意安排,無論是禁足東宮還是剝奪事權兒臣都沒有一句怨言,如此,父帝卻還是在忌憚兒臣會利用東宮興風作浪。兒臣說了數次從未結黨營私,對帝位從無覬覦之心,可父帝有相信過兒臣一次嗎!”
“孽障!”
一掌直朝他面頰摑去,棋盒隨之掀翻,棋子灑落一地,阮青洲撐手跪坐在地,掌心壓著碎玉,逐漸滲出血來。
阮譽之掌心痛麻,目光停在那人泛紅的臉上半晌,忽而愧悔。他平氣靜聲,將顫起的手藏於袖下。
“阮青洲,你真是自尋死路。”阮譽之扣緊十指,不再回首。
——
暮色四合,中庭,落雪又疊了幾層,阮青洲蜷身躺在其間,任白雪濕了滿身。不遠處足聲已近,停在身側,阮青洲許久不動,由一點冰涼落在了眉眼。
眼睫抬起,紙花順鼻梁滑落,阮青洲抬指去接,一塊布帕正往面頰敷來,溫熱往紅腫處滲進,分不清痛癢。
雙目睜開,眼睫上的雪點澀了眼眸。
“父帝有令,守衛不該讓你進來的。”
段緒言沒答,隻靜靜地看著他面頰的淤傷,手間搓著雪。雪點一融,抹去指縫間的血跡,便在阮青洲身後落下星星點點的紅。
“就要走了。”阮青洲輕聲道。
段緒言擦淨雙手,與他側躺在地,用帕子抹去他雙眼的雪水。
“是,要走了。”段緒言複述。
隱隱的血腥漫在鼻尖,兩人相視,呵出寒氣。
“走吧。”
阮青洲輕笑,撫上他的眉眼。
“明日我會讓尉升隨行,等到了關州,你便離開吧,往後尋個落腳之處重歸自由……就不要再入宮廷了。”
阮青洲低聲說著,凍僵的一隻手正緊握著,掌心掖在袍下,血色早已滲進雪裡。
段緒言朝他手心摸去。碎裂的玉牌攥在其中,劃破了指節,段緒言扣進指縫,兩人的掌心隔著玉牌相貼。
“給我吧,”段緒言說,“你我各一半,留些念想。”
阮青洲沉默許久,指節欲與他相扣,又克制著松開了。
“碎了就別帶走了,忘記吧,不要記得了。”
無人應答。
冷寒中,夜風吹開,桃花香氣溢來,突兀地漫在冬日裡。
段緒言問:“若是忘不了呢?”
眼睫輕動,阮青洲淡著神色,被抬高臉頰,在親吻落往唇上時,雙目漫了熱。
極深入的一個吻,帶著壓抑已久的焦灼和留戀,段緒言記起與他沉淪時的溫存,泛起痛意,直至落在頰邊的紙花被幾滴鹹澀的淚打濕,喘息也變作隱隱的顫栗,兩人無聲相擁,像要被埋進雪裡。
段緒言憐愛地摩挲著他的脖頸,與他額頭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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