軼聞各有各的荒誕奇詭,而大都會就建立在諸般神鬼、廢墟、科技殘骸與不知名的深淵之上,萬民景仰,瑰麗輝煌。
他們在黑暗中穿梭,手拉著手,一前一後,路過巨大的排風管,苟延殘喘的扇葉依然在緩緩旋轉,那實在是非常大的粗金屬,生鏽冷光有如沉睡的巨人眼瞼,塵螢彌漫的空氣中傳來稀薄的碰撞聲,像風鈴。
不知過了多久,錢多多停下腳步,趙沒有感到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然後松開,嘎啦一聲響,他似乎拉開了某種電閘似的東西。
趙沒有看到了。
巨大的佛像。
他們站在某種類似於神道的地方,青磚自腳下蔓延開去,兩側排開金色的轉經筒,一眼望不到盡頭。
錢多多輕聲道:“跟我走。”
神道逐階抬高,通往佛像的胸腔,趙沒有跟在錢多多身後,感到自己仿佛身處群青之腹,此處是海底,是山中,是深林,那些經筒已不再轉動,巨鯨的呼吸穿林打葉,空氣中傳來電噪般的沙沙聲。
神道的盡頭,佛像胸腔處是一座朱紅大門,金色獸首口銜門環,上釘八十一顆門釘。趙沒有本以為這是很沉重的門,然而似乎感應到他們的到來,門扉吱呀一聲,自動打開。
正如台柱當初所說:“大都會中存在著這樣一座扶梯,從一層一直通往九百九十層。”
門後是一座古寺般的殿堂,原本應該供奉金身的神龕處,趙沒有看到了那座扶梯。
一束光從不知多遠的高處打下來,自上而下,投射在扶梯的入口。
這是一個無比吊詭的場景,那扶梯的規製已經很老舊了,像幾百年前地下百貨超市的扶手電梯,不是階梯式,而是便於卡住購物車的那種,梯面上有豎條狀的凹槽。殿牆上繪製著壁畫,金粉已經脫落,而兩側應該供奉羅漢的地方,趙沒有看到了兩排手推車。
超市裡最常見的那種購物手推車,還設計了折疊起來的兒童側椅。
“錢哥。”趙沒有打量著眼前的場景,“那裡是吊死了個人嗎?”
他說的是扶梯入口處,光打下來的地方,純白色的光線中,懸掛著一個吊死的人,穿著宇航員的製服。
錢多多沒有理會那個宇航員,考古學家行為準則之一,對一切詭譎視而不見。他拉出一把手推車,示意趙沒有坐上去,隨後撥開那個吊死在扶梯前的宇航員,購物車車輪上的齒紋和扶梯上的凹槽嵌合,扶梯感到重力,入口處的顯示牌忽然亮了起來,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合成音:“出入平安!”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今日氣溫33℃,附近87公裡有雨。”
“審美好的抽脂醫生有哪些?下面為大家列舉——”
“斯裡蘭卡失事客機上百人乘客全部遇難……”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吉樣如意app,掃碼即可使用,祝您萬事大吉!”
“喜迎雙節,辭舊迎新,半價返還,僅限當日……”
扶梯緩緩上行,趙沒有和錢多多沐浴在明亮光線中,嘈雜的合成音將他們包圍。扶梯並不很寬闊,最多容得下四人並行,而光線來自扶手之外——無數電腦顯示器擠壓在一起,堆疊成兩面刀劈斧鑿般陡峭森嚴的山牆。
每一台屏幕上都顯示著不同的內容,廣告、新聞、音樂台、綜藝、電視劇……每一台顯示器的聲音都不大,但無數信息洪流匯聚在一處,岩漿般滾滾而來,如雷如洪。
趙沒有嘖了一聲,起身捂住錢多多的耳朵。
噪音太過巨大,他們誰也聽不清對方說了什麽,錢多多盯著那巨大的屏幕之牆,扶梯緩緩上升,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探出手,雙臂發力,把一台顯示器從牆壁裡摳了出來。
無數五光十色的顯示器中,只有這一台是黑屏。
它就像一個特殊的開關閥門,同一時間,所有的電子屏幕都黑了下來,而錢多多手裡的顯示器開始開機。
趙沒有松了口氣,感覺滿腦子都在嗡嗡,好半天才道:“錢哥?”
錢多多從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中脫離,摁上趙沒有耳邊的幾個穴位,“我們大概要在扶梯上待一段時間,然後可以抵達九百九十層,即000號遺址的入口。”
他籲了口氣,像是在這一刻才真正放松下來,“從現在到進入入口之前,不會再有什麽危險了。”
趙沒有安撫性地抱了抱他,“錢哥你是從哪裡看到這些出入方法的?”
“考古學家黑市裡流通的山海手記殘篇,還有一些來路不明的日志。”錢多多道:“趙沒有,這之後我們會面對什麽,我就徹底不知道了。”
趙沒有唔了一聲。
顯示器頁面的加載即將完成,播放出一陣編鍾似的旋律,機械合成音分辨不出性別,它在唱歌。
“天門開,詄蕩蕩,穆並騁,以臨饗。”
“星留俞,塞隕光,照紫幄,珠煩黃。”
“太朱塗廣,夷石為堂。”
“飾玉梢以舞歌,體招搖若永望。”
隨著古老的旋律,他們突然看到了光。
不是顯示器的藍光,而是真正的太陽。
此時此刻,扶梯兩側密不透風的山牆似乎變成了透明的玻璃板。下層區的集裝箱樓群已在腳下,和他們平齊的高度大致在四百層左右,鐵道部門正在進行剪彩,紅綢帶哢嚓斷掉,懸浮列車轟鳴著朝他們駛來,無痛臥軌體驗,扶梯繼續上升,他們幾乎已經能看到六百六十層的全息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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