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真切地感受到湛宸在這件事上的滔天怨恨。
齊州慘案發生時,湛宸已經能記事了,他能清楚地感知當年這件案子裡所有人的惡意,也親眼聽到過朝臣的彈劾與怒罵,親眼看過那個曾帶著他騎馬射箭的寧舅舅,那個總給他帶新奇玩具的外祖父死無全屍的慘狀。
那一年齊州城內的爆炸,炸毀了湛宸少年時的天真與純良,皇帝下的一道又一道貶黜寧氏,廢貴妃入冷宮的聖旨,令他對這個父親失望透頂。
他千瘡百孔的靈魂上刻著這一道逆鱗。
誰碰了這道逆鱗,誰就會萬劫不複。
蕭令弈知道自己此刻還是能收手的,可即使後面有千萬條退路,他都不會往後退一步。
入夜時,蕭令弈頂著秋日的涼風,在觀月閣找到了正借酒消愁的湛宸。
觀月閣與皓月閣正對,是虞白月生前最喜歡的兩處地方,此處能把王府花園盡收眼底,風景絕妙。
風中帶著花的香氣,和酒香混在一起。
湛宸見到蕭令弈走過來,握著酒盞道:“裁冰那丫頭沒告訴你,觀月閣不能隨便進嗎?”
蕭令弈攏了攏身上的狐毛披風:“她說了,我沒聽。”
湛宸看他的眼神定了定,朝他伸出手來,蕭令弈便將自己的手搭上他的手心,坐在了湛宸身邊。
湛宸抬起手撫摸著他的臉頰,又撩開他的頭髮,欣賞他耳垂上那顆紅朱砂。
蕭令弈安靜地充當著虞白月的影子,只是夜風撲來時,他打了個寒顫。
湛宸替他攏了攏狐毛披風:“病沒好全,來這裡做什麽?”
他語調溫柔,蕭令弈默認這句話是在對虞白月說。
“殿下,我想為你解憂。”
蕭令弈堅定地道:“此時此刻,你最好隻把我當蕭令弈。因為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是虞白月不會告訴你的。”
湛宸眼中的醉意淡了下來。
“我知道齊州慘案的內幕。”他聽到蕭令弈鏗鏘有力地說:“安齊瀾還活著,找到他,就能為寧氏翻案。”
湛宸的視線漸漸冷了下來,蕭令弈並不躲閃:“王爺是想問我,怎麽知道的?”
“我夢到的,你信嗎?”
湛宸放下了杯盞,方才似有若無的醉酒之意被冷冽的清醒取代:“你不該拿這件事開玩笑。”
蕭令弈迎著他審視的目光:“安齊瀾真的活著,他當年假死,就是為了將齊州之事鬧大。”
當年安齊瀾還是永安侯世子,接到密信說寧氏管轄的齊州城內藏有大量炸藥,這些炸藥會威脅皇權,安齊瀾奉旨進齊州調查,卻直接死在了齊州城中,唯有安齊瀾的親信帶著安齊瀾親筆所寫的血書送到皇帝眼前。
十年前的永安侯府,如日中天,侯府的世子卻死在了查案的路上,此事轟動皇城,事態連皇帝都壓不下去,這時皇后母家張大將軍毛遂自薦,進齊州城徹查此事,最終查出炸藥之事屬實。
據說寧國公父子曾起兵反抗,被張大將軍派兵鎮壓,在這場混亂中,不知是哪一方人引爆了齊州城內的炸藥,轟隆巨響之下,齊州城傷亡慘重,而寧國公父子和一眾寧氏親兵盡數葬身於炸藥之下,死得乾乾淨淨,沒有一個活口走出齊州城,為寧氏辯上一句。
此案轟動整個北微,寧氏一族殘余的血脈全部被誅連,不是流放就是處死,當時本是皇帝寵妃的寧詩也被母家之事牽連,被打入冷宮三年之久。
後來宏淵帝坐穩皇位,借口此案證據不足,力排眾議複了寧詩的貴妃之位,之後更是善待貴妃唯一的孩子湛宸。
齊州城近萬冤魂死不瞑目,可皇帝一意孤行,寧願背負這等罵名,也要善待寧氏一族,與此同時,他近幾年一直在削張家的兵權。
世人都說宏淵帝被妖妃迷了心竅,只有經歷過前世種種風波的蕭令弈知道,宏淵帝在這件事上,是難得的清醒。
“安齊瀾被侯府安置在瓜州離城,化名周瀾,只知道一個名字不好找,我給你把安齊瀾現在的長相畫出來,王爺派人去找,越快找到越好,寧氏翻案唯有這條路可走…”
蕭令弈一邊說,一邊走到書桌前拿起紙筆,正要落筆時,手忽然被湛宸用力攥住,力道之大,筆直接從蕭令弈手中脫落。
他腰上一痛,整個人被湛宸摜到了桌上,桌上的筆墨紙硯掉了一地,喧嘩的碎裂聲之後,隻余下寒風刺骨。
“你知道得這麽清楚,難道這件事你也參與其中?”
安齊瀾如果真的活著,這必然是絕密之事,東宮和侯府行事再錯漏百出,也不可能把這種機密透露給一個敵國質子。
唯一的可能,就是蕭令弈曾經一同謀劃此事,他十二歲那年或許無辜,但這些年他為湛宇出謀劃策許多次,湛宇拿著寧家之事做文章的那幾次,是不是蕭令弈在背後出的主意?
湛宸不在乎蕭令弈曾經站在湛宇的陣營中與他為敵,他甚至欣賞蕭令弈的聰明與智謀,但唯有涉及母妃,涉及外祖父一家之事,他不會輕易饒恕。
蕭令弈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沒有辦法告訴湛宸這些事是自己前世親身經歷,就算說了湛宸也不會信,他若胡謅說是這幾年在侯府觀察所得,那更是無稽之談,他在侯府身份何其卑微,根本不可能接觸到這種機密。
且湛宇和他關系更進一步是在悔婚之後的三年,在此之前他與湛宇只是若即若離的合作關系,湛宇也不可能把此事透露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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