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盯著他補了句:“你是個例外。”
的確是個例外,侯爺居然還讓自己給林公子刷鞋呢。
林子葵聞言眼睛亮了亮。
元武掃了眼他身後,問:“林公子的書童呢,不給你引路麽?”
林子葵還在想他剛剛的話,口中答:“他這些時日沒怎麽睡好,我便沒有吵醒他。”
元武說:“那我帶你去清心閣吧,在哪?”
林子葵答:“不勞煩陳兄了,我等下問問路過的道長便是。對了,這是茶葉蛋。”林子葵包了一袋給元武,“還是熱的。”
元武本來要拒絕,一聞真香啊,就厚著臉收了。
清心閣,如其名,僻靜幽雅,建在樹林掩映中央,金紅落葉間,林子葵從側邊樓梯爬上去,看見門扉半掩,敲了兩下,沒人回應,他便推門而入。
這是道觀的藏書閣,那便是行止觀的道士都能進了。
林子葵背著書笈,步伐很輕地走進,一縷縷的晨光從窗欞照射進來,林子葵的視線裡,出現一位坐在窗邊,低頭看書的道長。
“靈泊道長?”林子葵將書笈放下,掏出一疊文章走過去,輕聲道,“我是林子葵,前幾日靈源道長應當給您說過我的事,在下乃淮南鳳台縣人士,來金陵趕考,因在下書童嗓子也啞了,所以想問靈泊道長有沒有時間,和在下一起溫書呢?”
“這是我的文章。對了,我給道長帶了雞腿。”林子葵將一遝文章放在桌上,就去書笈裡掏鹵雞腿,“今日一早熱過,現在還是暖的。”
那道長有些年紀了,頭髮銀白,眼睛因為老態而擠壓,五官向下,鼻側還有兩道很深的法令紋,他坐著時,單薄的身影卻透出沉默的威嚴。
道長始終沒有出聲,目光卻垂下來,瞥在了他那件銀貂裘的袖口,有一道月白色的小章。
道長眼神微變,抬眸看著他。
林子葵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靈泊道長,雞腿,文章,書,不知道靈源道長有沒有說過,我是因為不能長時間看書,才來請靈泊道長的。”
道長隨手拿起他寫的文章,聲音嘶啞得很:“你姓什麽。”
一聽他聲音,林子葵心下詫異,這位道長的嗓子,比墨柳還啞呢。
但還是回答:“我姓林,林子葵,方才……說過的。”
“和姓嚴的是什麽關系。”
“顏?”林子葵想了一會兒,認真答,“應天府書院,我認識一位顏夫子。”
道長沒再看他,也沒出聲,目光就定在他寫的文章上。
而後沉沉出聲:“承平日久,民不知兵。儒者,持文墨議論而諱言兵,介胄世祿之士多驕惰……諸葛孔明祁山之陣當司馬懿二十萬眾,一戰大克,而細柳之營湟中屯皆堅壁不戰,而俱以成功,何歟?”
林子葵表情又一愣,很快答:“周亞夫吳楚之陣,吳攻梁急亞夫堅壁不出,方知信則不欺,孔明以之乎。”
這是在問維持統治的長久之道。
道士:“孫臏以滅敗趙魏,然或以增趙破武都之寇,何歟?”
林子葵有條不紊:“孫臏曰,百裡而趣利者,蹶上將龐涓貪利而逐,此乃兵家所忌,伏弩夜發不知所備,臏之所以勝也,虞詡曰:虜見增……”
二人就這樣一問一答,地上的光斑漸漸在木紋上挪動,林子葵也從站,改為坐,侃侃而談:“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政。”
只要道士問了,他幾乎都能回答上,答得口乾舌燥,也沒有起來喝一口水。
道士說:“你見解獨到,可你的文章寫得不好。”他看向林子葵:“你厭惡八股文?”
林子葵愣了下,點頭:“是。”
“那為何要寫。”
林子葵坐姿端正清直,有光落在肩上,像一杆青竹:“世人都知,八股文不過是個敲門磚,最終,是為了入仕,我也知道,可我帶著情緒寫,自是寫不好。”
道士平靜地道:“等你做了官,你才知道其中渾濁,最終你也會同流合汙的。”
“身當濁世,自處清流。”林子葵一字一句地說,“一人作惡,萬人遭殃,傷化虐民的是官,顛覆他們的,仍然是官。”
日頭漸漸大了,門口,傳來“吱呀”的推門聲。
一個穿著有些邋遢的道士打著哈欠走進來,一邊走一邊聞:“雞腿,老遠就聞到了雞腿味,那個舉人,就是你吧?”老道指著林子葵,“你給我帶的雞腿呢,在哪呢?”
林子葵望過去一眼,模糊瞥見一個穿著灰色道袍的道士,他張了張嘴,移回目光,看向面前這個和自己起碼說了一個時辰、還面無表情的道長。
“靈泊……道長?”
結果邋遢道士喜笑顏開地走過來,伸手:“貧道靈泊,舉人,雞腿?”
林子葵指了指:“……你是靈泊道長,那你……”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
當然這不是他第一次犯這種錯誤,對面的道長這時站起身來,垂下眉眼對著林子葵:“亹亹千言,具見才識。”
林子葵當即也起身拱手:“共君一夜話,勝讀十年書。敢問道長姓名?”
“則悟。”說完,則悟道長便轉身離去,寬大的道袍輕飄飄地襯著瘦窄而直挺的背影。
而靈泊本尊,則扒拉到了雞腿開始啃,問他:“舉人,要我給你念書是吧,念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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